當李臻和紅纓敲門而入時,一眼便看到了孫靜禪面前的紙張。
上面密密麻麻的記載了很多內容,而其中最后一句話便是“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
孫靜禪沒藏。
也不需要藏。
如果是之前,李臻或許會覺得對方在偷聽。
可通過剛才和紅纓的聊天,他忽然有點懂這些人的想法了。
這飛馬城,便是他們的家。
我在自己家里,想干嘛就干嘛,外人管不著…
大概便是這種想法吧。
這種認知通過這座城池的千年底蘊,已經浸透了三宗之人的骨血。
是沒法更改的。
那是來自血脈的力量。
所以,雖然看到了那句話,知道這位孫大家或許把自己和紅纓的對話聽了個一字不差,可李臻還是沒說什么,只是對眼神還有些飄忽的孫靜禪拱拱手。
可孫靜禪卻沒說話。
只是直勾勾的盯著李臻的臉。
可眼神卻不見聚焦,目光顯得特別散。
像是在走神。
“貧道守初,見過靜禪先生。”
李臻拱招呼,可孫靜禪卻沒回應。
仿佛沒聽到一般,繼續這么直勾勾的看著李臻。
一旁的紅纓愣了愣,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小姐?”
可孫靜禪依舊不語。
繼續看著李臻。
但眼神卻越來越空了。
見狀,紅纓只能加大了動靜:
“小姐!”
“嗯。”
孫靜禪的眼神逐漸恢復了焦距,應了一聲后,起身,沖著李臻忽然執文人之禮,雙手抱環,左手手指并攏,虛遮于右手手指前,以這種滿是尊敬之意的文人禮,對李臻說道:
“孫靜禪,見過守初道長。”
見她禮給的鄭重,李臻也不在拱手,而是抱子午印,以道人身份還禮:
“福生無量天尊,貧道守初,見過孫居士。”
二人互相禮讓完,孫靜禪便問出了自己的第一個問題:
“道長覺得…當人好?還是當蜉蝣好?”
聽到這話,李臻又看了一眼她面前桌上的紙箋。
微笑著說道:
“做自己最好。”
孫靜禪一愣,下意識的來了一句:
“做自己?”
“誠然。”
李臻點點頭:
“做自己便好。做個于天地如同蜉蝣,于蜉蝣如同天地的自己。”
“小姐,不若坐下來聊吧。”
紅纓這時也提點了一句。
孫靜禪看了她一眼…接著對李臻禮貌一讓:
“道長請。”
“居士請。”
雙方落座后,紅纓這個做侍女的很自然的開始了伺候人的活計。
倒酒,遞筷。
一桌子珍饈佳肴也窮盡了福隆樓廚子的所有手藝。
倆人相對而坐,李臻目光平靜如水,孫靜禪的眸子亦是漆黑一片。
只是帶著些許迷茫。
房間里倒是挺安靜的。
孫靜禪是越想越茫然,忍不住再次看向李臻問道:
“道長真如此想?”
“想什么?”
李臻反問了一句。
孫靜禪以為李臻是忘了剛才的話題,說道:
“人與蜉蝣之比。”
可誰知聽到她的話后,又問了一句:
“居士想讓這人與蜉蝣相比什么呢?”
瞬間,孫靜禪無語了。
看著她那無語的模樣,李臻的目光又落在了她面前的紙箋上面。
想了想,他問道:
“居士亦是修煉者,可對?”
“…正是。”
“雖然之前我對修煉之事不甚了解,可這行走一路,卻也知曉。在出塵之時,首當其沖的便是要沖生死關。想來居士也不例外,對吧?”
“這是自然。”
孫靜禪點點頭:
“生死之間有大恐怖。堪破生死,方能出塵。”
“什么叫堪破生死呢?”
李臻又反問了一句,接著不等孫靜禪回答,繼續追問道:
“不怕死?無懼死?不貪生?坦然死?還是說再明知道要死的前提下,讓自己的生命爆發出耀眼的光芒?亦或者是平靜的走進那良夜之中?雖然不知道居士是怎么跨過去的,可在貧道看來,所謂的出塵生死關,并不是讓大家堪破生死。
而更像是找尋到自己生命的意義才對。而居士所問的人與蜉蝣答案,在貧道這便是如此。人也好,蜉蝣也好,世間生靈皆有生老病死,從出生那一刻開始,便踏入了奔向死亡的旅途。二者結果本就是相同,沒什么分別。”
孫靜禪一愣…
腦子里回味著李臻這段話…
有道理么?
可問題是這道理…不像是一個活著的人能說出來的吧?
貪生,這是天底下所有修煉者都會面對的一道天塹。
所以,這也是為什么生死關來臨時,要做好全部準備的原因。
不想死。
想活。
想活,便無法堪破生死。
堪不破,便無法出塵。
別管是什么天賦絕倫之人,亦或者是心如鐵石之士。
所有人在面對生死關時,都是一樣的。
你越想活,就會越怕死。
而生死關里所經歷的東西,已經不是能被情緒輕而易舉所左右的了。每個人都會直面自己內心深處最隱秘的角落,來經歷一切你不想、抵抗、厭惡、拒絕的東西。還要抵抗一切你渴求、順從、希望擁有的一切。
這些東西就如同沼澤流沙,一點點試圖把修煉者拉入那座深淵。
所有修煉者,無論是普通人,亦或者是修佛修道者。
所有人,一定會被這生死之間的種種所籠罩,無論你的道心何等堅定不移、佛心如何穩如磐石…沒有用。
用佛家的話來講,這是人的七情六欲。
生來便有,無可抵抗。
只能去悟。
無論經歷什么,努力維持著靈臺一點清明。
努力的堪破一切恐怖與誘惑。
去反抗,去抗爭。
不要屈服。
如此,才能成功。
成功者一朝入出塵,從此別凡間。
而失敗者…則需要有人在外相護,否則很有可能便是永久的迷失在那片“心想事成”的深淵之中,再也無法清醒。
可是這位守初道長之言卻又是個什么道理?
為何自己聽著他的話語之中,卻是滿滿的坦然?
雖說道家講究清靜無為,可這種態度也超過了無為的界限吧?
連生死都能如此坦然面對?
甚至聽不出來半分留戀…但卻也絕無厭世欲死的念頭。
孫靜禪只覺得…這位守初道長…
平靜的有些過分了。
忍不住問道:
“道長是…如何堪破生死關的?”
“呃…”
李臻一愣,想了想,搖頭:
“貧道也不知道。大概…就是睡一覺吧,就莫名其妙的破了。”
睡覺?
“睡了多久?”
“唔…”
算了算時間,李臻豎起了一根手指。
“一月?”
一個月貧道早就餓死了。
他搖搖頭:
“一碗湯餅的功夫。”
雅間之內,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