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馬車碾過皇建院街的青石板路,“嗒嗒”不停。
隨著馬車行進間的微微晃動,縷縷街道旁的燈光漏進,將車廂內映得忽明忽暗。
陸北顧端坐車內,此時剛剛路過昨天上午狀元唱名的東華門。
而從東華門向右拐之后,他立刻就感受到了不同.哪怕坐在車里,北側明晃晃的燈光,仍舊透過車簾和車窗映照進來,不說恍如白日,也足夠刺眼了。
而突然亮起來了的原因也很簡單,東華門外這條街的北側,有著整個大宋最為有名的酒樓。
——樊樓。
樊樓,又稱白礬樓,樓高三層,五樓相向,各有飛橋相通,華麗壯偉,每逢夜幕降臨,這里便成了銷金之地。
可以說,任何在古代你能想到的享樂,在這里都有,說是人間極樂也不為過。
車夫一聲輕吁,馬車緩緩停駐。
“樊樓到了。”
陸北顧付了車錢,俯身踏出車廂,甫一直起身,便忍不住打量起了眼前的景象。
五座三層主樓如五座金碧輝煌的山巒般拔地而起,目測其高度僅比東華門的門樓矮一點,估計是卡著民間建筑被允許的高度極限建的。
樓和樓之間都是用飛橋連接的,掛滿了彩燈的飛橋欄檻,在暮色中縱橫交錯,乍一看上去,仿佛是一座座空中樓閣般。
而每座樓宇的檐角皆懸掛著三十六盞琉璃燈,內燃的特制燈油經巧匠調配,焰心泛著淡淡的金紅色。
這些燈光再透過琉璃折射,將整片天空都映照得流光溢彩。
下面的主樓墻壁則以朱漆為底,門窗皆勾勒出繁復的纏枝蓮紋,正門處則高懸著紫檀木匾額,“樊樓”二字赫然入目。
正門兩側的景致則更為獨特,玉階前左右各立一尊等人高的翡翠貔貅,在燈光下泛著瑩瑩綠光。
雖然理論上翡翠原石就是十幾米長寬的都有,但實際上在大宋能找到如石獅子這么大的翡翠原石再雕刻出來,已經是極為罕見的了。
而這兩個翡翠貔貅,顯然就是樊樓的招牌。
“這東西哪怕是擺在這里讓人偷,也沒法子搬走吧.單敲個邊角就不值錢了。”
剛閃過這個想法,陸北顧看了看那些孔武有力的精壯大漢,就知道應該是不會有人來樊樓這里偷翡翠貔貅的。
見了陸北顧,領頭的管事竟是直接開口道:“狀元公,晏公子已在西樓擷芳閣等您了。”
“認得我?”
管事估計是昨天在他跨馬游街的時候見過,但這人很會說話,唱了個肥喏,反問道:“天下誰人不識君?”
陸北顧莞爾一笑,見旁邊的桌案前有紙筆,便走過去提筆寫了幅字送給管事。
管事得了字,喜不自勝,更殷勤了幾分,親自囑咐堂倌把陸北顧送到擷芳閣。
隨后,陸北顧隨堂倌步入廳堂。
迎面先見一座六尺高的紫銅鎏金香爐,爐中焚著香,煙氣裊裊。
他不知道是什么香,但聞起來很好聞,似乎還有安神鎮靜的效果,不經意間,整個人就放松了下來。
堂倌引著他穿過兩進廳堂,每進皆有不同景致。
首進是喧鬧的普通席區,數十張紫檀木桌案坐滿了客人,呼盧喝雉之聲與酒令交錯;次進是雅座區,湘妃竹簾半卷,旁邊廊下引水成曲池,池中還游動著金鱗紅鯉。
他們這才算是到了樊樓主樓的樓梯,樓梯成雙,分別通往東樓和西樓兩個方向。
登上樓梯時,陸北顧仔細觀察了一下,發現階梯扶手上都雕刻著細密的紋樣,每級臺階對著來客的方向更是嵌著四季花卉圖案,做工非常精致。
再穿過飛橋,到了西樓的三樓,明顯就比主樓的一樓廳堂靜謐了無數倍。
這里全都是包廂,而所有的包廂都進行了隔音處理,里面的聲音,除非是在靠門很近的位置發出的,否則外面根本聽不到。
而且地面上鋪著來自波斯的地毯,很厚實,履之如踏云錦,幾乎沒什么聲響。
等到了擷芳閣,堂倌停了腳步,敲了敲門。
來開門的是晏幾道。
“狀元郎,你可終于來了!”
“今天來回跑了一天,剛從虹橋那邊回來,實在是抱歉。”
陸北顧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釋道。
昨天是唱名、覲見、游街和瓊林宴,完全沒有個人時間。
今天他早晨先去國子監收拾自己行李,跟國子監的眾人告別。
上午把行李暫時寄放到澄明齋的后倉,這條街上的其他店主又紛紛前來賀喜,不得已,他和沈括只得在附近的酒樓請這些人吃了頓飯。
等到吃完飯就下午了,他去了虹橋姐姐陸南枝家,又是被街坊鄰居圍住,有送禮的,有請他題字的,甚至還有讓他給娃兒起名的。
如此一忙活,看著太陽下山,陸北顧才想起來晚上他在樊樓還有場重要的聚會。
不得已,只好雇了輛馬車趕緊過來.你問為什么不雇驢車?那當然是樊樓這條街根本就不讓驢車停啊!
晏幾道笑道:“別解釋了,來遲,當罰三杯!”
“行行行!我自罰三杯。”
陸北顧拿起旁邊的酒壺,給自己倒了酒,囫圇連著干了三杯,這才算過關。
喝完酒,他打量了一下包廂內。
歐陽修和梅堯臣這些老年人都沒來,來的全都是中青年。
曾鞏與張載剛才正在對坐弈棋,二程兄弟則在鑒賞墻上的山水畫,蘇轍和蘇軾也在,但不知道為什么,就這么干坐著。
蘇軾雖然不是青松社成員,但是因為上次在送別梅摯的時候見過,晏幾道跟他聊得不錯,所以蘇家兄弟也收到了邀請。
除此之外,還有幾名青松社的成員,以及晏幾道身邊的朋友,都正在閑聊呢。
他確實是到得比較晚的。
隨后,他與眾人敘話。
曾鞏說道:“今晚好好聚聚,再過一陣子,就得各自散去了,以后天南海北,再難相見啊。”
這話是實話,要聯絡感情真的抓緊,等吏部的授官名單下來之后,他們這些人,就得各奔東西了。
而大宋的交通和通訊本來就都不方便,身為朝廷命官,如果不是有事或是得到了批準,他們也不能隨意走動。
所以說來悲傷,但這些人下次想要如此整齊地聚在一起,其實幾乎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就在這時,蘇軾忽然主動開口說道。
“陸賢弟,我們兄弟得隨父親歸鄉一趟了,你有什么要給家人帶的信件或是口信嗎?我可以給你順道捎回去。”
“啊?”
陸北顧有些不解,這不是剛金榜題名嗎?
蘇轍神情有些黯然地說道:“今日剛收到的家信,家母一病不起,我們必須得先趕回眉山了,至于授官的事情,以后再說吧。”
陸北顧心中一沉。
他聽蘇家兄弟說過,知道他們的母親程氏對于蘇家兄弟乃至蘇洵的意義。
這是一位賢內助,作為眉山縣富豪之女,為了資助蘇洵科考,把自己的陪嫁田都變賣了,這些年更是專心相夫教子,方才將蘇家兄弟培養的這般優秀。
如今還沒等到他們金榜題名的消息,程氏便一病不起,不管怎樣,蘇家兄弟肯定是不會在開封繼續待了,怎么都得回去看了才安心。
“吉人自有天相,希望只是虛驚一場。”陸北顧誠懇地安慰道。
蘇軾和蘇轍兩兄弟很勉強地笑了笑。
顯然,他們今天并不是為了享樂才來參加聚會的,而是為了跟這些剛認識沒多久的朋友們道個別。
陸北顧當場寫了封家信,拜托蘇軾給嫂嫂帶回去。
畢竟他高中狀元,不給家里知會一聲是不合適的雖然官方肯定也有渠道知道吧。
又等了片刻,人終于到齊了。
“人齊了,那就開始吧?”
晏幾道說道。
不多時,包廂的兩扇門徐徐洞開,六名樂工走了進來。
包廂里專門有樂工的奏樂區,就在屏風后面。
前排樂師抱著曲頸琵琶和鳳首箜篌;后排執杖鼓、揭鼓、毛員鼓;居中一位老者撫七弦焦尾琴,看起來是這些樂師的核心。
老者開始帶頭試音,指尖起落間,一串清越音符如珠玉落盤。
隨后,樂聲漸密,各種樂器的合奏也變得極為和諧,九名舞姬隨著樂曲翩跶而入。
舞姬發鬢皆梳驚鴻髻,金絲垂在額間,她們身著蹙金繡羅裙,裙裾綴滿珍珠,行動時瑯瑯作響,外面的披帛則是染成流霞色的輕容紗,在燈下泛著朦朧光暈。
這些舞姬訓練有素,很快便擺好姿勢站定。
忽聞揭鼓連敲三響,舞姬倏然分作兩行。
但見居中一女踏節而出,竟是赤足踩著地毯,足踝系九子鈴,每步皆合鼓點。
此女面覆鮫綃紗,唯見眉眼用金粉勾勒飛鳳狀,臂釧鐲環皆作蛇形,隨后開始翩躚而轉,越轉越快,轉動時身上的臂釧鐲環在燈光的照映下幽光流轉。
“竟是胡旋柘枝!”
旁邊有公子打扮的人驚嘆。
包廂里的大多數人都是普通士子,沒怎么進過這種場所,自然是不懂的。
這舞蹈,也就晏幾道身邊的二代朋友,才看得出門道。
幾人竊竊私語。
“聽聞此舞要選身輕如燕者,旋轉百匝而不墜方才算是能登臺獻藝。”
“不錯。”
“只是不知道這些舞女”
“啐,凈想那些腌臜事,你倒是看看你出不出得起價呢?”
此時,樂聲陡然轉急,琵琶彈指如急雨。
領舞倏然躍起,不斷舒展身姿起舞,而她的足尖在地上總共連點九次,舞蹈動作極大,可腳下竟是絲毫未曾移動。
樂工急撥琵琶促柱,弦聲裂帛。
領舞忽然折腰后仰,髻簪解開,青絲垂地如墨瀑。
緊接著,眾舞姬齊齊抬手,竟飛出無數花瓣,細看原是剪成梅狀的香紙。
滿樓頓時彌漫著香氣,混著舞姬們身上的香氣,釀成一種奢靡的甜香。
眾人轟然叫好。
舞畢樂歇,領舞率眾舞姬斂衽為禮,珍珠裙裾窸窣作響。
隨后,開始呈上酒菜。
每個人的案幾上都有相同的,最先上的是春令時饌,一道金橙漬玉板,這是取初春筍尖最嫩處,以蜜漬金橙汁浸透,擺作層迭玉階狀;一道“羊春白雪”,羊肋排熏炙,肌理間嵌著白色的湯汁;一道花霞羹,也就是花瓣與豆腐同燴,盛在琉璃碗中如霞映雪。
“都嘗嘗樊樓的手藝。”
朋友聚會,晏幾道并不太講究規矩,不等菜上齊,直接示意眾人開吃就行了。
既然東道主說了,那大家自然也就不客氣了。
陸北顧用筷子挨個嘗了嘗。
“你覺得如何?”他問旁邊的蘇軾道。
作為朋友,這時候他其實也受到了影響,只想找點話題,緩解一下對方的低落的心情。
蘇軾想了想之后,認真答道:“看著極好看,味道倒是也還不錯,但汁都有些偏甜,選的食材都沒發揮出本味,太依賴料汁了。”
對于蘇軾這種吃貨來講,這些用來擺盤好看的菜,明顯不如能讓他吃個痛快的菜更讓他來的開心。
“再等等,看看后面的。”
接下來,又有人捧朱漆食盒魚貫而入。
首道大菜“駝峰炙”是盛在銀盤中的,駱駝峰肉切成云片狀,用炭火熏烤出來,佐以醬料。
“這個看著是個硬菜,很有食欲。”陸北顧想道。
他嘗了嘗,駝峰肉肉質鮮嫩,入口即化,蘸著醬料更是好吃,果然比前面擺盤的那三道菜強多了。
而第二道大菜“玲瓏牡丹鲊”則以魚肉雕作牡丹綻放狀。
“這道菜我每次來都點。”
晏幾道輕點魚鲊給眾人介紹道:“黃河解凍后捕的魚,取肉雕作二十四瓣,配上秘調的湯汁極為美味。”
宋人喜羊肉更喜魚鲊,這道菜雖然陸北顧沒那么愛吃,但卻明顯受到了大家的廣泛歡迎。
隨后的大菜,還有鹿雞同炙切肉擺作昆侖山狀的“小天酥”,以及鵪鶉肉做成的“箸頭春”,而之所以知道每道菜叫什么.是因為每道菜皆有人唱菜名。
而最后一道大菜,就比較厲害了。
是由四名壯漢抬進來的,竟是“渾羊歿忽”。
這道菜是最有說法的,羊腹中塞滿糯米與鵝肉,鵝腹又裹著乳鴿,鴿腹藏有烏雞蛋,層層剖開時異香撲鼻,滿座皆驚嘆。
每人都有一大盆,陸北顧嘗了嘗,味道確實不錯,而且這個食材明顯是下本錢了,選的都是新鮮的。
他剛想問蘇軾這些主菜味道怎么樣,卻見蘇軾正在埋頭猛吃,估計是想借著美食緩解一下悲傷的情緒吧。
“不知這一晚,得多少花費?”
張載這時候很好奇,就開口問了問。
晏幾道輕描淡寫地答道:“后面還有不少玩的,攏共加起來數百貫吧。”
聽了這話,陸北顧暗嘆此等奢靡確非尋常市井百姓可以想象,這相當于一晚上就把家宅扔進去了一半。
就算他手上有澄明齋這種挺掙錢的獨門生意的股份,也是舍不得來這種地方消費的嗯,一個人來或許還能咬咬牙,但請一群人來,那真承受不起。
如此說來,也怪不得晏殊貴為宰相,給兒子們留下了那么豐厚的家底,可晏殊去世幾年不到,晏幾道就落魄了。
照他這個消費水平,不說平時跟名妓往來送的禮物,就是隔三差五來樊樓玩一玩,多厚的家底也頂不住啊!
不過,晏幾道的家世和他的成長環境也決定了,他就是這般浪蕩貴公子的性子,講義氣,講排場,也舍得給朋友、女人花錢。
現在陸北顧是受他的邀請來參加聚會,無論怎樣,是不好當眾規勸,拂了晏幾道的面子的。
否則的話,按照晏幾道的性格,很可能朋友都做不成了。
“等回頭晏幾道來澄明齋的時候,再私下勸勸他吧。”
而就在眾人享受美食之時,忽然過道上傳來了一陣爭吵之聲。
雖然包廂的隔音效果很好,但是因為有人送素菜和點心,所以在推開門的時候,爭吵聲還是不可避免地傳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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