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水里養不活大魚,這個道理從來就沒有錯過,當完顏勃勃發現混同江與鴨子河一帶是自己天然的獵場之后,他立刻覺得自己已經沒有必要將精力放在尋找刻里缽上,只要自己能夠在草原上建立一座屬于女真人的城池,不論是刻里缽還是別的女真人他們都會蜂擁而至的。
這個念頭一旦產生,勃勃就堅定不移的向這個目標前進,在經過長時間的劫掠之后,他發現自己終于積攢起來了足夠的財物,這些財物足矣讓自己在荒原上建造一座城堡。
出于對宋國的崇拜,勃勃通過宋人商隊,將自己要建立一座城池的消息傳遞給了大宋的豪商巨賈,其中對這座城池最感興趣的就要數蜀中商行。
他就帶領著自己的部下離開了咸平,咸安,威州一代,這一次他不是簡單地撤離,而是帶著附近十一個州縣的女真人一起離開了契丹人控制的地域,在祥州和懷德之間,找到了一片平坦肥沃的土地。
在祭拜過天神之后,完顏勃勃割破了自己的手掌,讓鮮血淋在土地上,發誓用自己的生命來保衛這片土地,并且給這座將要興建起來的城池起名為——黃龍府!
一個國家從鼎盛轉向衰落,這中間一定是有脈絡可循的,契丹人的勢力從四面八方向內部收縮,他們再也無力控制那么多的羈縻州。
其實從去年開始,邊州的契丹人就在有計劃地向東,南,西,上,中。五個都城緩緩的撤退,只不過隨著契丹人大軍的撤離,今年契丹人向內收縮的步伐加快了。
肥胖的烏骨毒如今已是病入膏肓了,瘦骨嶙峋的躺在馬車里任由自己的兒子驅趕著馬車把自己送去相對安全的南京。
如果有可能,烏骨毒是不愿意離開自己的故鄉烏古敵烈統軍司去南京析津府居住,如果有可能。他想把自己永永遠遠的流放在上京道的蠻人區域。
如今每吸一口氣,喉嚨里就會發出轟隆隆的悶響,如果在寂靜的夜里,就清晰的如同悶雷一般,當然,這樣的感覺僅僅是烏骨毒自己的想法,他如今害怕見到陽光,害怕聽見噪音,整夜整夜的睡不著。頭發大把的脫落,而且吃什么都沒有滋味。
家中的晚輩找過最好的大夫給他看過病,大夫說的很清楚,只要烏骨毒能不在整日思慮,他的身體很快就會恢復正常。
烏骨毒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只知道一件事,只要自己閉上眼睛,他就覺得有人在拿小刀子輕輕地剝自己的人皮…
窗外的青草已經泛黃了。遼遠的地平線上依舊有契丹人趕著勒勒車從那里涌現,然后排成一條細細的隊伍。跟在烏骨毒隊伍的后面。
烏骨毒知道自己活不長了,云崢那個惡魔,傷害的不單是自己的身體,還有自己的靈魂。
如今,只要看到契丹人,烏骨毒就會想起自己在神武城所做的一切。三十萬林牙軍全軍覆沒,蕭火兒死了,郭恒川死了,唯有自己一個人帶著百十位族兵戰戰兢兢的守衛在神武城。
一切是那么的美好,蕭火兒疾兵冒進。中了埋伏,最后在河曲被活捉,最后生生的悶死在東京城。
郭恒川在敗局中努力地求生,在雁門關外的大山中耗盡了自己最后的一絲力氣。
唯有烏骨毒是無敵的,百十人固守的神武城,不但未曾丟失,反而堅守到了最后一刻,耶律洪基到來的時候,瞅著面容枯槁的烏骨毒也忍不住放聲大哭。
因此在西京道的戰役中,烏骨毒是唯一一個沒有罪責反而有功的的地方官員,不論耶律洪基有沒有發現這中間的蹊蹺之處,他都需要在西京敗局中為契丹人找到一個漂亮的閃光點。
烏骨毒拒絕了耶律洪基豐厚的賞賜,只想一心回到烏古敵烈統軍司自己的老家去,為此,他不惜在寒冷的冬天里用涼水毀了自己的健康。
烏古敵烈統軍司的軍隊終于要離開烏骨毒的祖地了,因為只要不是瞎子,每個人都能看出宋國和西夏對大遼表現出來的不友好。
宋國在向北推進,而西夏則在向東推進,西京再一次處在危險的邊緣,這就是為何烏骨家距離西京最近卻非要轉道南下去了析津府。
烏骨毒在這一次家族的搬遷中終于表現出了與他這個家主身份相匹配的戰略眼光。
在他看來,西京根本就守不住,只要有云崢這頭惡狼盯著這里,西京無論有多少兵馬也是守不住的。
云崢在上一次的作戰中,已經做好了第二次攻擊西京下轄的那些州府,不論是神武城,還是朔州,平魯,馬邑,只要云崢想要攻擊他一定會一鼓而下的。
如果自己去了西京,只會讓云崢奪取西京的計劃變得更加的完美無缺。
看著枯黃的草原,烏骨毒努力地坐直了身子,趴在車窗上愣愣的看著這片美麗的草原。
北方大草原流淌著兩條河,一條從大興安嶺南端奔騰而下,契丹人稱其為西拉木倫河,亦稱“黃水”;另一條河自醫巫閭山西端而來,名為老哈河,亦稱“土河”。契丹人就興起于西拉木倫河和老哈河流域,經過祖先多年的征戰,終于完成了對北方的大一統。
遙想當年,自己的祖輩騎馬挎鷹從草原的盡頭呼嘯而過的時候,即便是強硬的北風,也需要為那一支強大的鐵騎讓路,即便是最驕傲的芨芨草,也在祖先的馬蹄下化作塵埃。
如今,武勇不在了。
相傳神人乘白馬,自馬盂山浮土河而東,有天女駕青牛車由平地松林泛潢河而下。至木葉山,二水合流,相遇為配偶,生八子,而后繁衍成為一個強大種族的契丹族,很可能會像面前的草原一般進入嚴酷的深秋,等到明年,從地里長出來的青草,將不會是契丹人熟悉的模樣。
回頭看著長長的車隊,烏骨毒擼起自己的衣袖,瞅著胳膊上的那一行金字,想了很久,先是用布帶子綁住自己的左臂,然后取出刀子,像切割木頭一樣的把自己的那只手切了下來。
這是云崢下令用烙鐵烙在自己身上的一行字——永為宋臣!
烏骨毒看著自己的斷臂,忽然慘笑了起來,很久以前,自己怕死怕的要命,可是,這時候自己卻對生命充滿了厭惡感,這種厭惡感如果能夠早幾年出現該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啊。
趁著自己神智還算是清醒,烏骨毒把那只斷手丟進了火盆里面,眼看著藍色的火苗讓那只手逐漸變得枯萎,烏骨毒這才放心的閉上了眼睛,抽掉臂彎上捆綁的布帶子,一股濃稠的鮮血就從手臂的斷口處噴涌出來,將座位對面的木板噴成了紅色。
烏骨毒的意識逐漸變得模糊的時候,他的腦子里卻出現了一句極為清晰地話語——大遼的太陽終于要落下去了。
死去的人已經死了,活著的人還要繼續趕路,烏骨毒的兒子將烏骨毒的尸體掩埋在一個美麗的山腳下。
很久以前烏骨毒就對自己的兒子說過,自己的尸體將來不能和祖先埋葬在一起。
他認為,狡猾的計謀可以蒙騙皇帝,可以蒙騙家人,只可惜,再狡猾的計謀也無法蒙騙天上的神靈和自己。
“相傳有神人乘白馬,自馬盂山浮士河而東,有天女駕青牛車,由平地松林泛潢水河而下,至木葉山二水合流相遇,為配偶,生八子,其后族屬漸盛,分為八部。”
——《遼史》卷三七 真正讓契丹人成為草原主宰的人是耶律阿保機,阿保機絕對稱得上是一個英雄,他稱帝兩年后,就建造了上京城;又過了兩年,就著手創立了契丹族的文字;再過一年,又制定了大遼國刑法。
五年之內,“文治”可謂成功,但“武功”也成績顯著,阿保機作戰勇猛,史書上說他健壯膽大、喜歡騎射,一寸厚的鐵,能被他一箭射穿。
神冊元年七月,此時,阿保機剛剛稱帝,便御駕親征周端各個少數民族,大勝;十一月,出兵進攻河北的宣化、懷來、蔚縣等地,大勝;第二年,進攻燕京,大勝;第三年,進攻河中,大勝;第四年,親征渤海,大勝;第五年,進攻黑水,再次大勝。這一系列的勝利,使得契丹的勢力迅速壯大,成為這片土地上的霸主。
也就是阿保機親征渤海的那一年,勝利的曙光已經展現,大國的軍隊已經凱旋。此時,傳來了一個不好的消息,阿保機在歸來的途中不幸病逝,曾經叱咤風云的帝王終于以又一次軍事上的勝利為自己劃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如今,契丹帝國正在從河中撤退,正在從上京撤退,正在從渤海撤退…正在從黑水撤退…
烏骨毒與其說是死于自殺,不如說他是死于恐懼!身為西京之戰的旁觀者和始作俑者,他看到了宋隊的強大和不可戰勝,也看到了遼隊的腐朽和衰敗,或許,他是死于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