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金絲雀和一群貓 田思思道:"不帶這些東西,你難道要我用那些臭男人蓋過的被睡覺?用那些臭男人用過的碗吃飯?"田心忍住笑道:"就算小姐不愿用別人的東西,我們在路上也可以買新的。"田思思道:"買來的也臟。"
田心道:"這些東西難道不是買來的嗎?"
田思思噘起嘴,道:"我不管,這些東西我非帶走不可,一樣都不少。否則…"田心嘆了口氣,替她接了下去,道:"否則就把我許配給王大光,是嗎?"她眼珠子一轉,忽又吃吃地笑道:"有個人總說別人是小噘嘴,其實地自己的小嘴比我噘得還高。"她說要的東西,就非要不可,你就算說出天大的理由來,她也會當你放屁。
她可以在一眨眼間跟你翻臉發脾氣,但你再眨眨眼,她說不定已將發脾氣的事忘了,說不定會拉著你的手賠不是。這就是田大小姐的小姐脾氣。
所以我們的田大小姐就帶著她的洗瞼盆、妝盒、鏡子、被褥、枕頭、香爐、棋盤…還有幾十樣你想都想不到的東西,踏上了她的征途。
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出門。
她的目的地是江南。
因為她心目中三個大人物都在江南。
但江南究竟是個怎么樣的地方呢?離她的家究竟有多遠?
這一路上會經過些什么樣的地方?會遇見些什么樣的人?
這些人是好人?還是惡人?會對她們怎么樣了?
她們是不是會遇到一些意外危險?是不是真能到達江南?
就算她們能到江南,是不是真能找到她心目中那三個大人物?
他們又會怎么樣對她?
這些事田大小姐全部不管,就好像只要一坐上車,閉起眼,等張開眼來時,就已平安到了江南,那三位大人物正排著隊在等她。
她以為江南就像她們家的后花園一樣安全,她以為江湖中人就像她們家的人一樣,對她百依百順、服服貼貼。
像這么樣的一個女孩子踏入了江湖,你說危險不危險?
她若真能平平安安到達江南,那才真的是怪事-件。
她在這一路上遇到的事,簡直令人連做夢也想不到,你若一件件去說,也許要說個兩三年。
繁星,明月,晚風溫暖而干燥。
中原標準的好天氣。
車窗開著,道旁的樹木飛一般往后倒退,馬車奔得很急。
田思思就像是一只已被關了十幾年,剛飛出籠子的金絲雀,飛得離籠子越遠越好,越快越好。
風從窗外吹進來,吹在她身上,她興奮得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從窗子里探出頭,看到天上一輪冰盤般的明月,她立刻興奮得叫了起來。就象是平生第一次看到月亮一樣,不停地叫著到:"你看,你看這月亮美不美?"田心道:"美,美極了。"
田思思道:"江南的月亮一定比這里的更美,說不定還圓得多。"田心眨著眼,道:"江南的月亮難道和這里的不是同一個?"田思思嘆了口氣,搖著頭道:"你這人簡直一點詩意都沒有。"田心凝注著窗外的夜色,緩緩道:"我倒不想寫詩,我只想寫部書。"田思思道:"寫書?什么樣的書?"
田心道:"就像西游記彈詞那樣的閑書,連書名我都已想出來了。"田思思笑道;"想不到我們的小噘嘴還是女才子,你想的是什么書名,快告訴我。"田心道:"大小姐南游記。"
田思思道:"大小姐南游記?你…你難道是想寫我?"田心道:"不錯,大小姐就是你,南游記就是寫我們這一路上發生的事。"她的臉已因興奮而發紅,接著道:"我想,我們這一路上一定會遇見很多很多有趣的人,發生很多很多有趣的事,我若全都寫下來,讓別人看看我們的遭遇,那一定更有趣。"田思思的興趣也被引起來了,拍手道:"好主意,只要你真能寫,寫得好,這本書將來說不定比《西游記》還出名"她忽又正色道:"可是絕不能用我們的真名字,免得爹爹看了生氣。"田心眼珠子轉動著道;"那么我用什么名字呢…西游記寫的是唐僧,我總不能把小姐你寫成尼姑呀。"田思思脆聲道:"我若是唐僧,你就是孫悟空,我若是尼姑,你就是母猴子。"她吃吃地笑著,又道:"猴子的嘴豈非也都是噘著的。"田心的嘴果然又噘起來了,道:"孫猴子倒沒關系,但唐僧卻得小心些。"田思思道:"小心什么?"
田心道:"小心被人吃了你這身唐僧肉。"
田思思跳起來要去擰她的嘴,忽又坐下來,皺起眉,道:"糟了,糟極了。"田心也緊張起來,道:"什么事?"
田思思漲紅了臉,附在她耳旁,悄悄道:"我剛才多喝了碗茶,現在漲得要命。"田心又好笑,又不好意思笑,咬著嘴唇道:"這怎么辦呢?總不能在車上…"田思思道:"我還是忘了件大事,我們應該帶個馬桶出來的。"田心實在忍不住,已笑彎了腰。
田思思恨恨道:"這有什么好笑的,你難道就從來不急。"田心當然也有急的時候,當然也知道那種滋味多要命。
她也不忍再笑了,悄悄道:"路上反正沒有人,又黑,不如叫車夫停下來,就在路旁樹林子里…"田思思"啪"的輕輕給了她一巴掌,道:"小鬼,萬有人闖過來…"田心道:"那沒關系,我替你把風。"
田思思拼命搖頭:"不行,一千一萬個不行,說什么都不行。"田心嘆了口氣,道:"不行那就沒法子了,只好憋著點吧。"田思思已憋礙滿臉通紅。
這種事你不去想還好,越想越急,越想越要命。
田思思忽然大叫,道:"趕車的你停一停。"
田心掩口笑道:"原來我們的大小姐也有改變主意的時候。"田思思狠狠瞪了她一眼,忽又道:"我正好也有話要吩咐趕車的。"田心道:"什么話?"
田思思搖著頭,喃喃道:"到底是小孩子,做事總沒有大人仔細。"車一停下,她急著跳了下去,大聲道:"趕車的,你過來,我有話說。"趕車的慢吞吞跳下車,慢吞吞地走過來,一副呆頭呆腦的樣子。
田思思覺得很滿意,她這次行動很秘密,當然希望趕車的越呆越好,呆子很少會發現別人的秘密。
但她還是不太放心,還是要問個清楚。因為她的確是個很有腦筋,而且考慮很周密的人。
所以她就問道:"你認不認得我們?知不知道我們是誰?"趕車的直著眼搖頭道:"不認得,不知道。"
田思思道:"你知不知道我們剛剛是從什么地方走過來的?"趕車的道:"俺又不是呆子,怎么會不知道。"田思思已有點緊張,道:"你知道?"
趕車的道:"當然是從門里面走出來的。"
田思思暗中松了口氣,道:"你知不知道那是誰家的門?"趕車的道:"不知道。"
田思思道:"你知不知道我們要到什么地方去?"趕車的道:"不知道。"
團思思眼珠子一轉,忽又問道:"你看我們是男的,還是女的?"趕車的笑了,露出一口黃板牙,道:"兩位若是女的,俺豈非也變成母的了。"田思思也笑了,覺得更滿意,道:"我們想到附近走走,你在這里等著,不能走開。"趕車的笑道:"兩位車錢還沒有付,殺了俺,俺也不走。"田思思點點頭道:"對,走了就沒車錢,不走就有賞。"趕車的從腰帶上抽出旱煙,索性坐在地上,抽起煙來。
田思思這才覺得完全放心,一放心,立刻就又想到那件事了。
一想到那件事,就片刻再也忍耐不得,拉著田心就往樹林里鉆。
樹林里并不太暗,但的確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田心悄聲道:"就在這里吧,漢有人看車,我們不能走得太遠。"田思思道:"不行,這里不行,那趕車的是個呆子,用不著擔心他。"每個人都認為越暗的地方越安全,這也是人們心理上的弱點。
田思思找了個最暗的地方,悄悄道:"你留意看著,一有人來就叫。"田心不說話,吃吃地笑。
田思思瞪眼道:"小鬼,笑什么!沒有見過人小便嗎?"田心笑道:"我不是笑這個,只不過在想,這里雖不會有人來,但萬一有條蛇…"田思思跳起來,臉都嚇白了,跳過去想找個東西塞她的嘴。
田心告饒,田思思不依,兩人又叫又笑又吵又闊,樹林外的車輛馬嘶聲,她們一點也沒聽到。
等她們吵完了,走出樹林,那趕車的"呆子"早已連人帶車都走得連影子都瞧不見了。
田思思怔住。
田心也怔住。
兩個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怔了很久,田心才長長嘆了口氣,道:"我們把人家當做呆子,卻不知人家也把我們當呆子,我們是真呆,人家卻是假呆。"田思思咬著牙,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了。
田心道:"現在我們該怎么辦呢?"
田思思道:"無論怎么辦,我絕不會回家。"
她忽又問道;"你有沒有把我的首飾帶出來?"田心點點頭。
田思思跺著腳道:"我們剛才若將那個小更袱帶下車來就好了。"田心忽然從背后拿出了個包袱,道:"你看這是什么?"田思思立刻高興得跳了起來,道:"我早就知道你這小噘嘴是個鬼靈精。"田心卻又嘆了口氣,喃喃道:"到底是小孩子,做事總不如大人仔細。"路上并不黑,有星有月。
兩個人追逐自在的走著,就好象在閑逛似的,方才滿肚子的怒氣,現在好像早就忘了。
田思思笑道:"東西丟了,反倒輕松愉快。"
田心眨著眼,道:"你不怕蓋那些臭男人蓋過的被了?"田思思道:"怕什么,最多買床新的就是,我那床被反正也是買來的。"田心忍不住笑道:"我們這位大小姐雖然脾氣有點怪,總算還想得開,只不過又有點健忘而已。自己說過的話,自己一轉頭就忘了。"田思思瞪了她一眼,忽又皺眉道:"有件事我一直覺得很奇怪。"田心道:"什么事?"
田思思道:"那趕車的沒拿車錢,怎么肯走呢?"田心又怔住,征了半天,才點著頭道:"是呀,這點我怎么沒想到呢?"田思思忽又"啪"的輕輕給了她一巴掌,道:"小呆子,他當然知道我們車上的東西很值錢,就算買輛車也足足有余。"田心道:"哎呀,小姐你真是個天才,居然連這么復雜的問題都想得通,我真佩服你。"大小姐畢竟是大小姐。
大小姐的想法有時不但要人啼笑皆非,而且還得流鼻涕。
天亮了。
雞在叫,她們的肚子也在叫。
田思思喃喃道:"奇怪,個人的肚子為什么會咕咕的響呢?"田心道:"肚子餓了就會響。"
田思思道:"為什么肚子餓了就會響?"
田心沒法子回答了,大小姐問的話,常常都叫人沒法子回答。
田思思嘆了口氣,道:"想不到一個人肚子餓了會這么難受。"田心道:"你從來沒餓過?"
田思思道:"有幾次我中飯不想吃,到了下午,就覺得已經快餓瘋了。現在我才知道,那時候根本不算是餓。"田心笑道:"你不是說,一個人活在世上,什么樣的滋味都要嘗嘗嗎?"田思思道:"但餓的滋味我已經嘗夠了,現在我只想吃一塊四四方方、紅里透亮、用文火燉得爛爛的紅燒肉。"田心道:"那么你只好回家吃吧。"
田思思道:"外面連紅燒肉都沒得買?"
田心道:"至少現在沒有,這時候飯館都還沒有開門。"她想了想,又道:"聽說有種茶館是早上就開門的,也有吃的東西賣,這種茶館大多數開在菜市附近。"田思思拍手笑道:"好極了,我早就想到菜市去瞧瞧了;還有茶館,聽說江湖中有很多事,都是在茶館里發生的。"田心道:"不錯,那種地方什么樣的人都有,尤其是騙子更多。"田思思笑了,道:"只要我們稍微提防些,有誰能騙得到我們?我們不去騙人家,已經算不錯的了。"這城里當然有菜市,菜市旁當然有茶館,茶館里當然有各色各樣的人,流氓和騙子當然不少。
大肉面是用海碗裝的,寸把寬的刀削面,湯里帶著厚厚的一層油,一塊肉足足有五六兩。
在這種地方吃東西,講究的是經濟實惠,味道好不好,根本就沒有人計較。
這種面平日大小姐連筷子都不會去碰的,但今天她一口氣就吃了大半碗,連那塊肉都報銷得干干凈凈。
田心瞅著她,忍不住笑道:"這碗和筷子都是臭男人吃過的,你怎么也敢用?"田思思怔了怔,失笑道:"我忘了,原來一個人肚子餓了時,什么事都會忘的。"田思思摸了摸臉,悄悄地說道:"我臉上是不是很臟?"田心道:"一點也不臟呀。"
田思思道:"那么這些人為什么老是窮瞪著我?"田心笑道:"也許他們是想替女兒找女婿吧。"她手里始終緊緊抓住那包袱,就連吃面的時候手都不肯松開。
田思思忽然道:"松開手,把包袱放在桌上。"田心道:"為什么?"
田思思道:"出門在外,千萬要記住財不可露眼,你這樣緊緊的抓著,別人一看就知道包袱里是很值錢的東西,少不了就要來打主意了。你若裝得滿不在乎的樣子,別人才不會注意。"田心抿嘴吃吃笑道:"想不到小姐居然還是老江湖。"田思思瞪眼道:"誰是小姐?"
田心道:"是少爺。"
她剛把包袱放在桌上,就看見一個人走過來,向她們拱了拱手,道:"兩位早。"這人外相并不高明,甚至有點獐頭鼠目,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東西。
田思思本不想理他的,但為了要表現"老江湖"的風度,也站起來拱了拱手,道:"早。"這人就居然坐了下來,笑道,"看樣子兩位是第一次到這里來的吧?"田思思談淡道:"已經來過好幾次了,城里什么地方我都熟得很。"這人道:"兄臺既然也是外面跑跑的,想必認得城里的趙老大趙大歌"聽他的口氣,這位趙大哥在城里顯然是個響當當的人物,若不認得這種人,就不是老江湖了。
田思思道:"談不上很熟,只不過同桌吃了幾次飯而已。"這人立刻笑道:"這么樣說來,大家就都是一家人了。在下鐵胳膊,也是趙老大的小兄弟。"他忽然壓低語聲,道:"既然是一家人,有句話我就不能不說。"田思思道:"只管說。"
鐵胳膊道:"這地方雜得很,什么樣的壞人都有,兩位這包袱里若有值錢的東西,還是小心些好。"田心剛想伸手去抓包袱,田思思就瞪了她一眼,淡淡道:"這包袱里也不過只是幾件換洗的衣裳而已,用不著小心。"鐵胳膊笑了笑,慢慢地站起來,道:"在下是一番好意,兩位…"他急然一把搶過包袱,掉頭就跑。
田思思冷笑,看這人腿上的功夫,就算讓他先跑五十尺,她照樣一縱身就能將他抓回來。
大小姐并不是那種弱不禁風的女人,有一次在錦繡莊的武場里,她三五招就將京城一位很有名的鏢頭打得躺下了。
據那位鏢頭說,田小姐的武功,在江湖中已可算是一等一的身手,就連江南最有名的女俠"玉蘭花"都未必比得上。
只可惜這次大小組還沒機會露一手,鐵胳膊還沒有跑出門,就被一條威風凜凜,臉上帶著條刀疤的大漢擋住,并伸手就給了他個大耳光。
厲聲道:"沒出息的東西,還不把東西給人家送回去。"鐵胳膊非但不敢還手,連哼都不敢哼,手撫著臉,垂著頭,乖乖的就把包袱送了回來。
那大漢也走過來,抱拳道:"俺姓趙,這是俺的小兄弟,這兩天窮瘋了,所以才做出這種丟人的事。兩位要打要罰,但憑尊便。"田思思覺得這人不但很夠江湖義氣,而且氣派也不錯,展顏笑道:"多謝朋友相助,東西既然沒有丟,也就算了,兄臺何必再提。"那大漢這才瞪了鐵胳膊一眼,道:"既然如此,還不快謝謝這位公子的高義。"田思思忽又道:"兄臺既然姓趙,莫非就是城里的趙大哥?"大漢道:"不敢當。"
田思思道:"久仰大名,快請坐下。"
趙老大揮揮手,道;"這桌上的賬俺候了。"
田思思道;"那怎么行,這次一定由我作東。"她抓過包袱,想掏銀子付帳,掏出來的卻是只鑲滿了珍珠的珠花蝴蝶這包袱里根本就沒有銀子。
趙老大的眼睛立刻發直,突也壓低聲音,道:"這種東西不能拿來付賬的,兄弟你若是等著銀子用,大哥我可以帶你去換,價錢保證公道。"他伯了拍胸脯,又道:"不是俺吹牛,城里的人絕沒有一個敢要趙老大的朋友吃虧的。"田思思遲疑著,正想說"好",忽然又看到一個長衫佩劍的中年人走過來,蹬著這趙老大,沉著臉,道:"刀疤老六,是不是又想打著我的字號在外面招搖撞騙了?"這趙老大立刻站起來,躬身陪笑道:"小的不敢,趙大爺你好…"話未說完,已一溜煙逃得蹤影不見。
田思思看得眼睛發直,還沒有弄懂這是怎么回事兒,這長衫佩劍的中年人已向他們供拱手,道:"在下姓趙,草宇勞達,蒙城里的朋友抬愛,稱我一聲老大,其實我是萬萬當不起的。"田思思這才明白了,原來這人才是真的趙老大,剛才那人是冒牌的。
趙老大又道:"刀疤老六是城里有名的騙子,時常假冒我的名在外面行騙,兩位方才只怕險些就要上了他的當了。"田思思的臉紅了紅,道:"但方才在下的包袱被人搶去,的確是他奪回來的。"趙老大笑了,道:"那鐵胳膊本是和他串通好了的,故意演出這出戲,好教兩位信任他,他才好向兩位下手行騙。"他又笑了笑,接著道;"其實無論誰都可看出,兩位目中神光充足,身手必定不弱,憑鐵胳膊那點本事,怎么逃得出兩位手掌?"田思思暗中嘆了口氣,這才叫:不經一事,不長一智。
但她心里又不禁覺得很高興,忍不住道:"你真能看得出我會武功?"趙老大笑道:"非但會武功,而且還必定是位高手,所以在下存心想結交兩位這樣的朋友,否則也未必會管這個鬧事。"田思思心里覺得愉快極了,想不到自己出門就能結交這樣的江湖好漢,立刻拱手道:"請,請坐,請坐下來說話。"趙老大道:"這里太亂,不是說話之地,兩位若不棄,就請到舍下一敘如何?"趙老大的家并不大,只不過占了一個大雜院里的兩間小房子,房里的陳設也很簡單,和他的衣著顯得有點不稱。
田思思非但不覺得奇怪,還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
像趙老大這樣的江湖好漢,就算有了銀子,也是大把的拿出去結交朋友,當然絕不會留下來給自己享受。像這樣的人,當然不會有家眷。
趙老大道:"兩位若是沒什么重要的事,千萬要在這里待兩天,待我將城里的好朋友全都帶來給兩位引見引見。"田思思大喜道:"好極了,小弟這次出門,就為的是想交朋友。"田心忍不住插口道:"只不過這樣豈非太麻煩趙大爺了嗎?"田思思瞪了她一眼,道:"在趙大哥這樣的人面前,咱們若太客氣,反而顯得不夠朋友了。"趙老大撫掌笑道:"對了,兄臺果然是個豪爽的男兒,要這樣才不愧是我的好兄弟。""豪爽男兒"、"好兄弟",這兩句話當真將田思思說得心花怒放。若連趙老大這樣的人都看不出她是女扮男裝,還有誰看得出?她忍不住暗暗佩服自己,像天生就是出來闖江湖的材料,第一次扮男人就扮得如此惟妙惟肖。趙老大又道:"兄弟,你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對大哥說。對了,我還得去拿點銀子來,給兄弟你帶在身上,若有什么使用也方便些。"田思思道:"不必了,我這里還有些首飾…"她的臉紅了紅,立刻又接著道:"是我妹妹的首飾,還可以換點銀子。"趙老大正色道:"兄弟你這就不對了,剛說過不客氣,怎么又客氣起來。我這就去兌銀子,帶買酒,回來和兄弟痛飲一場。"他不等田思思說話,就走了出去,忽又回轉頭,從懷里模出一個鑰匙,打開床邊一個柜子,道:"這么貴重的東西帶在身上總不方便,就鎖在這柜子里吧,咱們雖不伯別人打主意,能小心些總是小心些好。"他事事都想得這么周到,把包袱鎖在柜子里后,還把鑰匙交給田心,又笑道:"這位小管家做事很仔細,鑰匙就交給他保管吧。"田思思反倒覺得有點不好意思,田心卻已趕緊將鑰匙收了下來。
等趙老大一出門,田心就忍不住悄悄道:"我看這趙老大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也不知究竟在打什么主意?"田思思笑道:"你這小鬼疑心病倒真不小,人家將自己的屋子讓給我們,又去拿銀子給我們用,這樣的好人哪里去找?"田心道:"但我們的包袱…"
田思思道:"包袱就鎖在這柜子里,鑰匙就在你身上,你還不放心嗎?"田心噘起嘴,不說話了。
田思思也不理她,負手走了出去,才發現這院子里一共住著十來戶人家,竹竿上曬滿了各色各樣的衣服,沒有一件是新的。住在這里的人,環境顯然都不太好。
現在還沒到正午,有幾個人正在院子那邊練石鎖,翻跟頭,其中還有兩個梳著辮子的大姑娘。田思思知道這些人一定是走江湖、練把式賣藝的。
那邊有個瞎了眼的老頭子,正在拉胡琴,一個大姑娘垂頭站在旁邊,偷偷的在手里玩著幾顆相思豆。老頭子當然是賣藝的。大姑娘手里在玩相思豆,莫非也已動了春心?這幾顆相思豆莫非是她的情人偷偷送給她的?田思思不禁笑了。
大姑娘眼睛一瞟,向她翻了個白眼,又垂下頭,把相思豆藏入懷里。
"這大姑娘莫非看上了我?不愿我知道她有情人,所以才將相思豆藏起來?"田思思立刻不敢往那邊看了。
她雖然覺得有趣,卻不想惹這種麻煩。院子里有幾個流著鼻涕的小孩子,正在用泥土堆城墻。
一個大肚子的少婦正在起火,眼睛都被煙嗆紅了,不停的流淚。看她的肚子,至少已有八九個月的孕,孩子隨時都可能生下來。
她婆婆還在旁邊嘮叨,說她懶,卻又摸出塊手帕去替她擦臉。
田思思心里充滿了溫暖。她覺得這才是真真實實的人生。
她從未如此接近過人生。她忽然對那大肚子的少婦很羨慕她雖然沒有珠寶,沒有首飾,沒有從京城里帶來的花粉,沒有五錢銀子一尺的緞子衣裙;但她有她自已的生活,有愛,她生命中已有了新的生命。
"一個人若總是呆在后花園里,看云來云去,花開花落,她縱然有最好的享受,但和一只被養在籠子里的金絲雀又有什么分別呢?"田思思嘆了口氣,只恨自己為什么不早有勇氣逃出籠子。
她決心要把握住這機會,好好的享受人生。
火已燃著,爐子上已燒了鍋飯。
琴聲已停止,那拉琴的老人正在抽著旱煙,大姑娘正在為他輕輕捶背。
田心忽然走出來,悄悄道;"趙老大怎么會到現在還沒有回來?"田思思道:"也許他手頭并不方便,還得到處去張羅銀子。"田心道:"我只伯他溜了。"
田思思瞪眼道:"人家又沒有騙走我們一文錢,為什么要榴?"田心又噘起嘴,扭頭走回屋子去。
鍋里的飯漸漸熟了,飯香將一個黝黑的小伙子引了進來。
他滿身都是汗,顯然剛做過一上午的苦工。
那大肚子少婦立刻迎上去,替他擦汗。小伙子輕輕拍了拍她肚子,在她耳旁悄悄說了句話,少婦給了他一個白眼,小兩口子都笑了起來。
兩條狗在院子里搶尿吃。
玩得滿身是泥的孩子們,都已被母親喊了回去打屁股。
趙老大還沒有回來。
田思思也覺得有些不耐煩了。
田心忽然從屋子里沖出。
看她的樣子,就像被火燒著了尾巴似的,不停地跺腳道:"糟了,糟了…"田思思皺眉道:"什么事大驚小怪的,難道你也急了嗎?這里有茅房呀。"田心道:"不是…不是…我們的包袱…"田思思道:"包袱不是鎖在柜子里嗎?"
田心拼命搖頭,道;"沒有,柜子里是空的,什么都漢有。"田思思道:"胡說,我明明親手將包袱放進去的。"田心道:"現在卻不見了,我剛才不放心,打開柜子一看才知道…"田思思也急了,沖進屋子,柜子果然是空的。
包袱到哪里去了?難道它自己能長出翅膀從鎖著的柜子里飛出去?
田心喘著氣,道:"這柜子只有三面,墻上有個洞,趙老大定從外面的洞里將包袱偷了出去。我早就看出他不是個好東西。"田思思跺了跺腳,沖出去。
別的人都已回屋吃飯,只有那幾個練石鎖的小伙子還夜院子里,從井里打水洗臉。
田思思沖過去,道:"趙老大呢?你們知不知道他在哪里?"小伙子面面相覷,道;"趙老大是誰?我們不認得他。"田思思道:"就是住在那邊屋里的人,是你們的鄰居,你們怎么會不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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