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在黑暗中沉寂了多久,易知足突然有了知覺,聽的到河水的流動聲,隱約的說話聲,鼻端也嗅到淡淡的脂粉香,想睜開眼,卻發現怎么也睜不開眼,不僅睜不開眼,也發不出聲音,連根小指頭都動不了,仿佛沒有身體似的。
這究竟是死了?還是沒死?是靈魂出竅了嗎?他感到一陣恐慌。
隱約的說話聲漸漸清晰起來,“…聽聞寶順洋行的顛地,近日在游說一些港腳商,準備聯名向總督府遞交稟帖,控告興泰行…。”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能有什么法子?還能不讓他告了?”
“就沒有轉圜的余地了?”
“轉圜?那些王八蛋,不管是藍眼珠還是綠眼珠都只認白銀子,如何轉圜?”
“…世寬兄就沒其他的想法?”
“想法?欠了兩百多萬,粵海關和十三行象盯賊似的盯著,還能有什么想法?”
十三行!易知足愣了愣,作為土身土長的廣州人,他豈有不知道十三行之理?壟斷大清對外海貿的十三行曾經有過極為輝煌的歷史,十三行行商與山西晉商、兩淮鹽商一并號稱大清三大商幫,遺憾的是,十三行在第一次戰爭之后就煙消云散了。
顛地?不就是林則徐禁煙中的那個大販子?粵海關、顛地、總督府、興泰行….十三行還沒解散?這是第一次戰爭前夕的廣州?
易知足心里隱隱生出一絲恐懼,說話的兩人又是什么人?聽語氣似乎是十三行的,就在他琢磨兩人身份時,說話聲又響起;“易兄無大礙吧?雖已入夏,但早晚河水涼,他又是醉酒落水…。”
“放心,不會有事,好人不長命,壞人萬萬年,樂仔鐵定沒事…再有一個時辰,天就亮了,去瞇一下罷,這里叫小廝守著。”
醉酒落水!易知足突然一下醒悟過來,他可不就是酒后與好友一起雇了條小船夜游珠江,船在江中出事落的水!見鬼,這是穿….越…..了?他腦中轟的一響,無數殘碎的畫面猶如決堤的洪水一般向他涌來,隨即就昏迷了過去。
天漸漸亮了,小廝李忠貴心情忐忑的守在易知足的床邊,心里暗嘆倒霉,誰能想到少爺在花舫上喝個花酒,竟然還能掉到河里去,但愿菩薩保佑,少爺能安然無恙,否則這樣子回府,自個鐵定是要被打的半死。
待的日頭升起老高,見易知足仍沒有醒來的跡象,李忠貴有些擔心,湊到床前輕喚道:“少爺,少爺。”
見沒反應,他大著膽子搖了搖,但覺入手滾燙,易知足卻絲毫沒有反應,他登時嚇了一大跳,連忙開門出去跑到隔壁房間,大力拍門,喊道:“嚴公子,嚴公子,我家少爺不好了!”
很快,肥頭肥腦,大鼻子小眼睛的嚴世寬就探出頭來,道:“怎么了?”
李忠貴帶著哭腔說道:“少爺一身滾燙,搖都搖不醒…。”
一聽這話,嚴世寬立時急了,鞋都不及穿,打著赤腳就跑進了易知足的房間,旋即又沖了出來,一腳就將李忠貴踹翻,一臉猙獰的怒喝道:“都燒成這樣子了,你是怎么侍候的?怎么不早說?”又踹了李忠貴幾腳,他才吼道:“還不趕緊的去請郎中!”
這一來,花舫上下人等都給驚動了,問明情況,花舫老板也急了,趕緊的遣人去請郎中,隨后,又返回自個房間,給供奉的觀音菩薩上了三炷香,低聲禱告,昨晚包下整艘花舫的是幾個十三行子弟,那可不是他惹的起的,真要出了什么事,廣州怕是都沒法呆了。
留宿在畫舫上的幾個十三行子弟聽的動靜也紛紛聚了過來,一個個心情忐忑卻束手無策,也沒人拿得定主意,這易知足要是有個什么三長兩短,他們一個個怕是都脫不了干系。
郎中來的還算快,不過小半個時辰,一個須發花白的老郎中隨著兩個小廝快步上了花舫,把完脈之后,老郎中凝神端坐了半晌,這才起身,沖眾人團團一揖,道:“老朽醫術淺薄,還望諸位另請高明。”
什么意思?眾人都是一呆,嚴世寬連忙上前一步,道:“可是病情兇險?”
“怕是有性命之憂,諸位還是另請高明。”老郎中說完,分開眾人,快步離開。
有性命之憂!嚴世寬臉色登時一片蒼白,愣了愣神,他急忙喝道:“還愣著做什么?趕緊的,將他送回府,分出兩個人去請廣州城和西關最好的郎中,直接去易府。”
眾人正一片亂糟糟之時,一個小廝氣喘吁吁的跑上花舫,一眼瞅見嚴世寬,連忙喚道:“少爺,少爺。”
嚴世寬正自焦頭爛額,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道:“什么事?”
“老爺讓您馬上回府。”
“沒眼力的東西,沒見我正忙?”
那小廝哭喪著臉道:“少爺,一伙子外商今兒一大早,到太平門外遞了稟帖,將老爺告了,整個西關如今都傳遍了,老爺嚴令,著少爺馬上回府。”
顛地的動作這么快?幾個十三行子弟不由的面面相覷,嚴世寬呆了一呆,對著幾人拱手道:“勞煩幾位盡快將樂仔送回府,在下先行一步。”說著一跺腳,快步離開。
公元1837年,道光十七年,四月二十。
英商顛地向兩廣總督鄧廷楨遞交稟帖,控告十三行之興泰行欠債二百五十八萬元(銀元),無力償還,懇請鄧廷楨洞明恩準,諭飭十三行依照慣例,著未破產的行商會議,確定賠償方案。
太平門外,西關——十三行商行、外夷商館所在地,廣州城最繁華的商業中心。
興泰行巨額商欠被外商控告,消息一傳開,立時在西關引起了轟動,整個西關的大小茶樓、中外洋行、商號、會館、夷館、學院,街頭巷尾皆是議論紛紛。
十三行行商倒閉破產不是什么稀奇事,但象興泰行這樣的卻是少見,興泰行在十三行中排名并不靠前,入行時間也不長,不過才七八年時間,居然就欠下了如此巨額的債務,自然分外引人矚目。
一些嗅覺靈敏,心思靈動者則預感到,平靜了十余年的十三行或許又將迎來一場劫難,而且很可能是關乎十三行存亡的一次生死大劫!
西關,靖遠街,孚泰行。
年逾五十的昆官——易允昌手中捏著一份《廣州周報》,緊鎖著眉頭在房間里來回的踱著,興泰行被外商控告,雖然早有預料,可一旦成為事實,還是令他感到極度不安。
十三行大部分行商都負債累累,孚泰行亦不例外,欠外商債務約四十萬元,雖說商欠數額并不是很大,但他擔憂遭受池魚之殃。
十三行商行一旦因商欠被外商控告,結局就是倒閉破產,自乾隆朝以來,幾乎沒有例外,倒閉商行遺留的債務,則是由十三行未破產的商行一起賠償——這是朝廷制定的連帶互保制度。
易允昌擔憂的是,以十三行如今的情形,絕對無法在短期內償還如此之高的債務,這勢必會引發放貸外商的恐慌,從而紛紛上門催債。
孚泰行這幾年根本就是拆東墻補西墻,債主若是一齊上門逼債,孚泰行立馬就得步興泰行的后塵,退一步講,就算只有一半的債主上門逼債,孚泰行最多也只能撐的住今年不倒閉,明年仍舊逃不過倒閉破產的下場。
來來回回不知道踱了多少個來回,易允昌才停下腳步,對外吩咐道:“來人。”
一直在門外候著,協管行務的易知書連忙推門進來,他是易允昌的長子,剛過而立之年,從道光十年孚泰行成立之日起,就一直協助打理商行,不僅熟悉商務,而且說的一口流利的廣東英語。
見他進來,易允昌揚了揚手中的報紙,道:“英商控告興泰行一事刊載在《廣州周報》的頭條,這必然會激起外商的恐慌,少不了會有人上門催債,你去跟那些個有交情的茶商絲商們談談,看能否賒一批茶葉生絲,價格可以高點,另外,盤點一下貨棧,將囤積的貨物全部拋出去,低價,甚至是虧本也在所不惜。”
這簡直就是飲鴆止渴!易知書臉色一下變的蒼白無比,遲疑了片刻,他才低聲道:“能否想法子借貸…?”
易允昌盯著他道:“眼下這情形,收貸都還來不及,誰敢給咱們放貸?”
易知書不敢再廢話,點頭道:“孩兒馬上去辦。”
“吩咐下面,有夷商來訪,不用通報,直接領進來見我。”易允昌說著揮揮手,道:“去吧。”
聽的關門聲,易允昌仰天長嘆了一聲,全身的力量仿佛都被抽走了一般,整個人都萎頓不堪,高價賒進茶葉生絲、低價甩賣囤積貨物,不是為了還債,而是為倒閉破產做準備,做出這個決定,他仿佛一下子蒼老了十年。
既然倒閉破產已是在所難免,茍延殘喘也不過是拖到明年,那么遲倒閉就不如早倒閉,明年倒閉就不如今年倒閉!被動倒閉,就不如主動倒閉!
隨著興泰行的倒閉,十三行的商行不說倒閉一半,至少也要倒閉三四成,乘著這股倒閉風潮,主動倒閉,更容易渾水摸魚。
十三行商行欠債倒閉,不僅要抄沒家產,行商要以詐騙罪名充軍流放邊疆,更為不堪忍受的是,家屬也要全部發賣抵債。
易允昌之所以主動做出倒閉的決定,就是不甘心,不甘心拖累所有的家人,他要籌劃將一部分家人送去南洋避禍,至少為易家留點希望。
突然,房門被猛的一下推開,一個中年人臉色煞白的沖進來,上氣不接下氣的道:“老爺…三少爺…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