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秦吏開始講解新秦律的內容的時候,最驚訝的莫過于生活在咸陽的老秦人。
老秦人是秦國的中流砥柱,也是商君法馴化黔首的顯著成果。
他們學會了再殘酷繁雜的秦法之中生存,學會了抓住那一點微不足道的希望,為大秦一統天下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再六國黔首看起來重若泰山的秦法他們已經完全適應,甚至不覺得這樣殘酷且繁雜的秦法有什么難以接受的。
自商君變法,已過百年之久,經過了數代君王。
對他們而言,秦法已經根深蒂固的融入了他們的生活,已經不再是人為制造的律法,更像是大自然的殘酷環境,不像是人鑄就的法典,更像是自然鑄就的天條。
不能更改,只能適應…
于他們而言秦法已經不僅僅是法,是嚴寒,是酷暑,是雷霆,是暴雨,是殘酷且人力不能更改的大自然。
這已經不是反抗不反抗的事情了。
事實上打商君制定了秦律以后,關中地區老秦人的反抗就已經開始了。
只不過每一次都無疾而終,最終反抗的幅度越來越小,越來越小直至消亡,乃至于到了如今,已經下意識的認為這是無法反抗只能接受的命運。
他們用了幾代人的時間,學會了順從。
而現如今,秦法變了!
舊法廢除,新律頒布!
因為以法治國的原因,關中的老秦人絕對是法律意識最濃厚的群體,同時也是最關心律法變更的群體。
相應的,他們哪怕目不識丁但是也能夠大概明白一些律法條文的意義所在。
最起碼秦吏的新律宣講對他們而言并不是對牛彈琴。
當一條一條寬松的律條從秦吏口中吐出的時候,他們只有滿滿的震驚和難以置信。
“以后…只有大罪才會實施肉刑和連坐了…”有老秦人臉上帶著濃濃的不可置信開口。
“犯罪最多就是流放么…”
“糧食出產不夠,不會受到處罰了?”
“耕牛養不好也只受罰金么?”
“耕耘時相互交談不會因此而受到責罰么?”
很多條例他們都很清楚,但是處罰的結果和以前相比較起來卻大相徑庭。
老秦人是沉默寡言的,是溫順又兇殘的。
在秦法的統治下他們不得不溫順,不得不沉默寡言,畢竟這是一個哪怕閑談都有可能觸犯秦法的時代。
他們所有的躁動和怨恨只能在戰場上發泄,他們不像是人,更像是戰爭機器,準確來說他們就是大秦這個戰爭機器中的一份子,商鞅用盡所有的辦法,以求盡量的削減人性對于大秦這個戰爭機器的影響,甚至將人性化為動力供大秦驅使。
時至今日,誰也說不清楚老秦人為何沉默寡言。
但是,再怎么沉默寡言的老秦人在此刻也已經無法抑制內心的激動。
“這是真的么?”
相比較于欣然討論的士子,有人拍手贊嘆,有人痛哭流涕,老秦人的表現更加保守,他們甚至不敢湊的太近生怕耽誤了律法的宣講,他們一字一句的聽著生怕有什么遺漏,又心懷忐忑的開口向負責宣講的秦吏發出疑問,生怕這一切都是假的。
“昨日陛下召開朝會,于公卿議論,廢除舊法頒布新法,昭告天下咸使聞之,如此大事,怎能有假?”有關外來的士子聽聞秦人的問詢,帶著一股知識分子的優越感搶答。
老秦人不喜歡關外人,關外人同樣不喜歡老秦人。
地域之間的分別哪個時代都有,更何況大秦剛剛一統,往前再數個十幾年,秦人就是覆滅他們國家的元兇?更不用提為了對抗秦國六國之間的輿論攻勢,因此秦人的名聲并不是很好。
時人最認可的就是,關中秦人,就是秦國的鷹犬走獸,望之而不似人。
然而實際上作為入侵者的老秦人,對于關外人沒有太多怨恨,他們更多的是生活的壓抑讓他們不得不找到一個渠道宣泄。
所謂的仇恨,所謂的正義,對于老秦人來說是不需要的。
只要有仗打就夠了!
關外人?再很長一段時間之內,對老秦人而言其實和功勛沒什么區別。
關外人說關中的老秦人望之不似人,對老秦人充滿了仇恨。
而關中的老秦人并不仇恨關外人,但也從來沒把對方當成過人。
就如此刻,表現的過于溫馴的老秦人聽到帶著濃濃口音的解釋,甚至沒有正眼相待,只是堅持的想從秦吏口中得到回答。
這就是他們百年的生活習慣。
能夠讓他們信任的只有秦王,只有秦吏,至于關外人?
呵,可惜不像以前殺了就是功勛咯。
被無視的關外士子面色一頓羞紅,但也不敢開口辱罵,秦法雖然寬松了,但是條例依舊繁雜,涉及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口角之爭和侮辱他人…
雖然處罰力度不夠,但是這里是關中,誰知道會不會偏袒呢?
就目前士子圈子里達成的一致想法是,雖然秦國的天變了,但是始皇帝明顯還是更信任和親近關內人的。
太孫殿下對于關外人的態度好一些,至于太子殿下比較寬仁,但也和太孫大差不差。
說到底他們是失敗者…哪怕秦法變了他們要走的路依舊還有很遠。
負責宣講的秦吏自然聽到了老秦人的疑問,面帶笑容的肯定了告示和新秦律的真實性。
以至于得到肯定答復的老秦人都有一種魔幻的感覺,不僅僅魔幻在舊法廢除和新秦律的頒布,還魔幻在秦吏的和藹可親。
是的…和藹可親這個詞語,在老秦人眼中,是從來不會和秦吏掛鉤的。
他們對于官府乃至于代表官府的秦吏的感情是畏懼,而不是依賴。
秦法對于人性的壓制到了近乎極致的程度,而對于秦法的執行者而言,他們從一開始學習的就是如何馭民,做的也是這樣的事情,上苛下殘乃是官場常態,更何況對于黔首而言?
秦吏高效率和高執行力那是秦國內部行政體系的完備,不代表秦吏的立場就站在黔首那邊。
因此,實際上大多數秦吏都是刻板的,嚴肅的,頗具威嚴的。
他們和黔首的關系像是典獄長之于罪犯。
這也就導致其實大部分秦吏的形象也比較雷同,這并不是什么夸張的事情,秦國最大的特點就在于集群化模板化和標準化,從官,到吏,再到黔首,都有一套衡量的標準和制造的模板。
而事實上這群老秦人的感覺并沒有出錯,之所以和藹可親,是因為負責宣講秦律的吏員,是新吏。
舊法廢除,舊吏的生存環境岌岌可危。
雖然始皇帝已經確定不會讓舊吏背鍋,保住了舊吏,但是時局更替,新吏作為最終贏家,也是最符合當今大秦國策的群體,自然是集體上位。
舊吏一來要給新吏挪位子,二來也要重新改造學習適應的新的律法制度。
不發動大清洗是一回事,政治前途肯定還是有一定的影響的。
當然,在這方面始皇帝趙泗乃至于扶蘇的意見都很一致。
舊吏不會被放棄,能夠盡快適應新秦律,新的律法制度以及新的國策的舊吏,也會被大秦新的體系所重新接納。
相比較于諸子百家乃至于六國貴族而言,舊吏不管是執行力還是忠誠度都高上一截。
當然,在舊吏改造學習轉變思想的檔口,諸子百家乃至于天下士子自然也都能撿撿漏。
但是內部的權利更替和斗爭實際上和黔首并沒有什么關系,他們在意的是,秦法,真的改了!
持續上百年之久的秦法,變了!
就好像一個人,祖祖輩輩身上都壓著一座大山,乃至于到了他們這一輩,他們已經認為這是他們與生俱來的東西,是隨著他們在娘胎里面誕生的時候就有的東西,是他們所不能割舍不可能丟棄的東西,突然就這么沒了。
昔日的枷鎖和沉重被盡數斬斷!
那種突如其來的輕松,在這一瞬間甚至讓他們有些窒息。
甚至,讓他們無所適從…
鏈子栓的久了,突然解開以后,他們做的最多的是楞在原地,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之內,脖子上的鏈子解開了,他們也會遵循著拴著鏈子的生活狀態。
還是那句話…真沒過過好日子啊!
相比較于馴化不怎么成功的六國之士,相比較于他們的高聲慶賀和放浪形骸以及大言不慚的點評時政。
老秦人們臉上擠出來的笑容甚至都是那么僵硬。
“說實話…以前我很不理解有些人…”
趙泗捏了捏鼻子輕聲開口,身后和一同喬莊的稽粥恭敬的聽著下文。
“算了,跟你說你估計也聽不懂…”
這是,上一輩子的畫面啊。
自己的爺爺是經歷過大饑荒時代的,所以哪怕到了物資豐富的時代,對于食物依舊有深深的執著和超出人理解的感情。
眼前這一幕,何其相似?
正因為真正的經歷過,所以方知來之不易,乃至于是不敢置信。
趙泗話說了一半沒說完讓稽粥有些難受,看了好一會眾生百態以后,稽粥開口問道:“其實天下人已經逐漸接受了舊法,我有些不理解,明明一塊金子能夠做到的事情,為什么非要付出兩塊金子呢?”
“時代是朝前走的,時局也是不斷在發展的。
舊吏群體之所以會誕生新吏就是如此,天下紛爭至秦一統也是如此,諸子百家乃至于天下人渴望秦法變革亦是如此,現在能夠做到,不代表以后就能做到。
稽粥,你跑過么?
如果你奔跑過就應該知道,最開始全力奔跑的時候是最快的,隨后哪怕用盡全力速度也會越來越慢,如果一直不停下來休息,一直全力奔跑,用不了一天的時間一個人就會累死。
這樣一來,固然一開始你是比別人快的,可是如果要走的路只有很短倒也罷了,倘若要走幾千里上萬里呢?
這樣不愛惜身體遲早會累死累趴下,跑了上百里就累死了,相比較之下,別人走走停停,哪怕是上萬里,總有一天也能夠到達啊。”趙泗笑著開口說道。
“就像你在全力奔跑的時候會覺得累一樣,有的時候覺得累是因為你的心懈怠了,這個時候尚有余力,如果每次都如此懈怠,難免跑不過別人,但有的時候你覺得累,是因為已經到了極限,身體在提醒伱盡快休息,倘若不盡快得到休息,你就會因此而累死。
準確的把握住這些,國家才能夠長久啊。”趙泗復又補充了一下。
“那秦國現在是到了該休息的時候么?”稽粥開口問道。
“是天下到了該休息的時候。”趙泗笑了一下。
“你呢?想過沒有,匈奴人什么時候才到該休息的時候?”趙泗隨口問道。
稽粥搖了搖頭,很顯然并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回宮吧…”趙泗搖頭笑了笑。
老秦人的表現有些過于卑微了,以至于心善的趙老爺都有點過意不去了。
到底是現代人,內心里還有那么一點小小的良知,這群刁民要是反抗倒也罷了,可這么順從,讓趙泗心里也不得勁。
沒見過世面的樣子,不就是放寬了一些處罰么?
這還沒寬松到哪里去呢,相比較于其他朝代已經絕對夠得上苛雜了好吧!
笑都不敢笑的大聲是吧…
老秦人從來都是如此,天下人在歡呼的時候,被馴服的他們甚至連開心都不敢過于明目張膽。
稽粥駕車,一路行至宮中…
趙泗踏入其內,還沒來得及開口,始皇帝已經笑著開口詢問:“如何?老秦人反應如何?”
趙泗自然不是閑著沒事偷窺,而是去替始皇帝做一個民情調查。
始皇帝不關注六國士子的反應,也得關注一下老秦人的反應。
“很好,很開心!”趙泗跪坐下來開口。
“不過還不夠…既然舊法已經廢除,新律已經頒布,干脆好人做到底。”趙泗笑嘻嘻地湊了上去。
始皇帝眉頭微動看向趙泗,示意趙泗有屁快放。
“干脆于關中開放酒市七天,使老秦人共以為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