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的事情,你怎么看?”始皇帝將小稚奴抱在懷里有一搭沒一搭的問著。
小稚奴咿咿呀呀的去拽始皇帝的胡子,始皇帝配合的用自己的胡子逗弄小稚奴,小家伙伸手始皇帝就抬頭,抓了好幾次都抓不到,給小家伙急得哇哇大叫。
始皇帝見狀露出破綻,給小家伙抓住胡子。
小稚奴一點都不含糊,用力一薅,幾根胡子硬生生被小家伙拽下來,給始皇帝疼的眨了眨眼睛,臉上卻沒有絲毫憤怒。
旁邊的蒙毅看的心驚肉跳又覺得有點好笑。
跟了始皇帝這么多年,出入同乘一車,可以說除了宮里的宮人,蒙毅是最熟悉始皇帝的,諸多皇子皇孫,哪個能有小稚奴這般受寵?
陛下平日里最重儀態威嚴,走起路來頭上的冕旒都不帶動的,更別說被人薅胡子了…
不過這也不是頭一次了…蒙毅跟著始皇帝來湯泉這么久,天天震驚的,也就習慣了。
不就薅了幾根胡子嘛,前幾天小稚奴光著屁股還尿了始皇帝一臉呢。
“好乖乖,氣力不小…像朕!”
果不其然,始皇帝對小稚奴發出了贊揚,并且認為小稚奴才三個月大就能薅下來胡子真是天賦異稟。
蒙毅有槽都不知道怎么吐,本以為扶蘇是天命所歸,后來出來了個更受始皇帝喜愛的胡亥。
那會始皇帝每次打獵都會帶著胡亥,本以為這已經是極致了…后來又出來個趙泗,趙泗成為太孫以后幾乎和始皇帝形影不離。
本來以為這就是極限了,這又有了個小稚奴…
瞅始皇帝這意思,怕不是打算親手將小稚奴帶在身邊撫養長大。
“小公子生而神靈,自是不凡…”蒙毅附和了一句,始皇帝果然眉開眼笑。
有小稚奴在身邊的始皇帝簡直就是一個極端,小稚奴在,只要順著夸夸小稚奴,都能給始皇帝他老人家樂得合不攏嘴。
以至于蒙毅現在總有一種古怪的割裂的感覺。
長達十幾年的時間里,始皇帝在蒙毅乃至于大多人眼中都是威嚴頗重不茍言笑之人,而現在…
有些時候變化是悄無聲息的,但是蒙毅作為絕對的忠信之臣,心中只有開心。
一來是這樣的始皇帝更好相處,二來也是因為往前數的時間里,始皇帝也確實過得太過于辛苦了一些。
莫說湯泉避寒了…縱是大巡天下,也不是尋歡作樂…每日除了車馬勞頓,剩下的就是處理公務。
不僅始皇帝,所有人都繃緊了鉉,仿佛有甚么東西在后面追趕著一般,誰也停不下來。
哪像現在?他蒙毅還是始皇帝的忠信大臣,還能夠合法休假?
“咸陽的事情你怎么看?”始皇帝復又問了一遍。
“殿下開放學室,重啟新吏,頗有革新之意…”蒙毅開口說著廢話…
他又不在咸陽,發表自己的看法有屁用?況且開放學室涉及頗深,說實話蒙毅自己都不清楚這事是好是壞,但可以肯定的是太孫殿下圖謀甚大,絕不僅僅是打算開放學室。
他都跟著始皇帝跑湯泉這來了,當然有足夠的資格去說廢話,反正不干他屁事。
嚴格意義上來說蒙家也不是正兒八經的老秦人,雖然經過數代人的努力進入了關中勛貴的圈子,可到底跟是不一樣的,關內法吏和他們牽扯不多,蒙毅本人學的又是墨家之術…
“你也會說廢話了?”始皇帝眉頭微微皺了皺。
“非臣不盡,只是此事涉及諸子百家,臣不敢妄言…”蒙毅搖了搖頭重新表明自己的立場。
“天下一統的時候,諸民各有民風習俗。”始皇帝捏了捏小稚奴的臉蛋。
“從關中到楚地采買貨物再運回來,錢幣來來回回要換十幾趟…所以朕廢了六國的錢幣,只以秦錢…”
“朝堂上書,一個字竟然能有七種寫法,朕閱覽朝政,還得通曉他國文字,朕覺得不妥,所以定下小篆,后改隸書,以為一統…”
“秦尊商君之法治國,可天下道統更加紛雜,諸子之言,不下百家,一件事,能有一百種說法,這個說的有理,那個說的也有理,爭執不下,仿佛怎么做都做不對,怎么做都是錯,往前不成,往后不對,朕行一道政令,從來不能盡善盡美,總有人能夠挑出來毛病,總有人覺得朕做得不對而妄自議論。
更可恨的是他們還蠱惑天下人,天下不知道多少眼睛盯著朕,不管朕如何做,總有人能挑出來錯,說朕的不是。”始皇帝幽幽開口。
“陛下行事,又何須向旁人解釋呢?”蒙毅在旁邊小聲開口說道。
“可朕聽的厭,聽的煩!”始皇帝揉了揉把玩自己胡須的小稚奴。
“所有人都想告訴朕,他們說的,他們想的才是對的,但是諸子百家,誰對誰錯,他們自己都爭不清楚。
太亂了,也太雜了,朕也不想聽他們爭執出來對錯。
朕不要聽他們說對錯,朕要告訴他們什么是對錯。
韓非找上了朕,獻《五蠹》于《顯學》。”始皇帝眼中閃過一絲恍惚。
每每想起那個驚才艷艷的年輕人,始皇帝心中總會飄過一陣惋惜。
“韓非的策論寫的很好,也很合朕的心意,法家也很合朕的心意。
朕原本是打算告訴天下人,什么是對,什么是錯,朕打算制個章程出來,給天下人看看。”始皇帝笑瞇瞇的開口。
“但是泗兒讓朕改了這個主意…”始皇帝笑著開口。
蒙毅沒有說話,始皇帝今天說的有點深,這不是他該議論的事情。
“朕覺得泗兒說的有道理,朕要用誰就用誰,而不是朕只能用誰。朕也是這么教導泗兒的。”
“可是天底下的人往往看不清楚這件事,總有些人好為人師…”始皇帝眼睛瞇了瞇。
“泗兒比朕寬宏一些…可他的性子卻并不比朕安分。”始皇帝揉了揉眉心。
“朕年紀大了,天又冷了,只能待在湯泉取暖…你跟著朕待在湯泉,平白錯過了恁多,心里不念?”始皇帝笑瞇瞇的看著蒙毅。
“天氣的冷暖卻不會隨著年齡的變化而更易,臣雖然年紀小了一些,可是天氣是實打實的冷了,待在湯泉著實暖和。”蒙毅開口說道。
跟在始皇帝身邊這么久,蒙毅能聽出來…始皇帝是在明明白白的告訴自己,未來會有一場大戲登場。
不是暗示,是明示了。
明示了始皇帝對趙泗的支持和信重,也基本上是掏心窩子的告訴蒙毅,趙泗就是儲君,不管出什么事情,一定會繼承皇位的那種。
換而言之,始皇帝給了蒙毅一次機會。
跟著趙泗的機會…而且這不是賭博,是始皇帝這個莊家直接給蒙毅開后門。
只要蒙毅點頭,他現在就可以回到咸陽。
鑒于蒙毅和趙泗的私交,以及趙泗和始皇帝的爺孫關系,蒙毅輕而易舉就會成為趙泗身邊最值得倚重的對象。
儲君定下,皇位未必水到渠成,歷史上這樣的故事很多。
但始皇帝親自開口承諾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蒙毅能夠感受出來始皇帝對趙泗這個選擇的堅定,這是完全不介意趙泗分享自己的權勢,簡直可以說是掰開嘴往趙泗嘴里送。
至于蒙家原本是太子扶蘇的支持者?
只能說,儲君之間,亦有差距…
“這小子性子看起來跳脫,但從來不會辦錯事,朕許之監國,就連群臣奏事他都要做的無可挑剔,清清楚楚,可就算他讓群臣奏事于東宮,朕也只會覺得他有魄力。”始皇帝似乎是感慨,也似乎是進一步的暗示。
這話說的很露骨。
就差沒告訴蒙毅,趙泗就算哪天穿上龍袍了,始皇帝看到了都會夸一句我孫子穿龍袍真好看。
蒙毅不知道始皇帝是出于什么對趙泗能夠堅定到如此地步,這甚至可以說是放縱了,這份愛莫說是在帝王之家了,就是尋常家庭也頗為難得。
就像自己…就從未享受過這種愛。
有點超標了屬于是…
“臣還是想待在湯泉…”蒙毅笑了笑,忽略掉始皇帝的暗示。
始皇帝有始皇帝的選擇,蒙毅也有自己的選擇。
始皇帝給蒙毅選擇機會,蒙毅就可以自由的選擇是或者否。
始皇帝不像其他人,他讓你選,那就是真的讓你選。
他想讓你做的事情,就會讓你去做,而不是去選擇。
蒙毅的理由很簡單,更多的是出于本心。
趙泗和扶蘇是父子,是始皇帝的親孫子,他們是一家人,是傳承有序的儲君。
他雖然是扶蘇的人,可是轉個頭抱住趙泗也沒什么問題,一個是太子,一個是太孫,又是親父子,這完全不會影響個人道德,還直接從林蔭小徑變成了通天大道。
以他的資歷和出身以及能力以及和趙泗的私交,入了趙泗手下…
但是…人心有本,以蒙毅的為人,世人不會覺得有問題,不代表他的心覺得沒問題。
他先是始皇帝的臣子,然后是扶蘇的支持者…
他認為有些東西是有必要堅守的。
“孔雀國那邊的事情呢?伱怎么看?”始皇帝并不介意蒙毅的選擇,只是復又問起孔雀國。
“遠隔重洋…現在開始籌備,恐怕明年都未必有個結果,至于戰事,臣不通海事,因此并不敢貿然斷定…但倘若是槐里候督兵,想來不會有什么大問題。”蒙毅開口說道。
整個大秦目前擁有大規模海軍戰斗經驗的也只有李信了。
李信…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天才。
雖然在天下叛亂這場大動蕩之中,交出來的答卷并不足以讓始皇帝滿意。
但是,一來彼時李信剛剛上手海軍這個全新兵種,需要重新組織作戰思路,熟悉作戰環境,更改適配戰術,二來也是因為伐楚之戰的失敗讓李信比以前更加趨向于求穩,而非是證明自己。
那可是海軍…全天下迄今為止獨一支。
水師和海軍看起來都和水有關,可卻完完全全是兩個概念,這一點但凡知兵的人都清楚。
李信這次的戰績看似最差…但是如果考慮到李信在此之前從未接觸過海軍,而且有史以來完全沒有任何海軍戰斗的經驗可以借鑒,李信卻以傷亡極小的代價將東海穢人聯合本地貴胄的叛亂壓制在極小的區域之內,并且準確的把握住時機給予對方重創。
要知道,這次天下動蕩,李信主導的戰場損失幾乎是最小的,除了用的時間久了一些沒有任何毛病。
之所以說李信交的答卷不足以讓始皇帝滿意,甚至趙泗本人都覺得李信是不是太過于求穩失了銳氣。
那是因為他們下意識的認為李信就應該是提前交卷而且還能考一百分的人。
“用航貿軍府的金銀換糧食倒是個好法子…不過平鞅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孔雀國太遠,一旦久持,耗費頗大…”始皇帝搖了搖頭。
很顯然,趙泗的所作所為,乃至于一舉一動,遠在湯泉的始皇帝,都一清二楚。
正如趙泗對稽粥說的一般,哪怕他不稟報,始皇帝也知道咸陽發生的一切。
“現在家家戶戶皆有余糧,再加上各地官府庫存,短時間內不會吃緊,不過臣也以為,應該速戰速決。”蒙毅開口說道。
很顯然在這一點上大家思維都是一致的。
別說趙泗了,始皇帝也不能接受孔雀國的冒犯行為。
哪怕這場戰爭是虧本的,也得干巨車王一下出口氣,老秦人從來都不能接受這種侮辱。
“打起來容易,停下來難,打多久,打多大,得看泗兒如何想,你提前做好加征的準備…”始皇帝擺了擺手。
雖然對趙泗這小子很信任,并且愿意支持趙泗,但是始皇帝仍下意識給趙泗留了后手。
糧食是有限的,如果打的不能收場,有金銀也沒用,還是得加征。
有些時候,只有進入戰爭狀態,大秦的資源才能夠百分之百的被調遣動用。
“至于咸陽那邊…你派人傳三姓之老入湯泉。”
蒙毅點了點頭。
始皇帝這分明是嘴硬心軟,說著讓趙泗放手施為,但還是想暗戳戳給自家孫兒一點幫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