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馮去疾已經開口了。
李斯也不用硬著頭皮贊成趙泗封王了。
揣摩的懂始皇帝心思的就那么幾個人,李斯有了新的抱負,而想要實現抱負的前提是堅定不移的支持始皇帝。
但偏偏李斯是法家…
站在法家的立場之上,他應該維護郡縣制,這是他的政治人設。
可偏偏趙泗封王對李斯個人來說是一件好事,他和趙泗交好,趙泗的地位越尊貴,越穩固,他的未來就越安全,他定下來的根基才更加有可能維護。
可倘若輕而易舉贊同封王,拋棄政治人設,下面的人難免會有質疑,甚至于影響他的威望,以至于政令難以通暢…
車輛掉頭都并非易事,更何況政治上的改弦易張?
好在,馮去疾最先忍不住,李斯因此也不用硬著頭皮贊同趙泗封王。
而是適時的表示自己不贊同的態度…
反正三公其二都鼎力支持了,他適當的表示一下自己的意見,始皇帝不同意,那是大勢已去,他也無力回天。
態度顯得軟弱一點就軟弱一點,最起碼他的政治立場并沒有表現出來動搖的意思。
追問趙泗何時前往封地,本就是李斯故意為之。
或者說…捧哏…
始皇帝聞聲皺了皺眉頭,卻并沒有開口說話,只是轉頭看向李斯,沉吟不語。
始皇帝的沉默讓整個朝堂都霎時間變得鴉雀無聲,哪怕李斯明知道自己問對了,但是面對這種壓力也依舊有些心有余悸。
選擇無時無刻不存在,倘若他因為政治立場被裹挾著反對趙泗封王,那這股來自于始皇帝的壓迫力恐怕就不單單是展示給朝堂諸公看的了…
沉默良久…
始皇帝似乎是強行按耐住了自己的怒火,幽幽的嘆了一口氣開口說道:“照理來說,諸侯封王,應該盡快離開咸陽,前往自己的封地,以維持地方安穩,拱衛咸陽。
可是泗長于民間,自幼失孤,八歲又跟隨徐福渡海遠離中原,二十余年,不曾于父母面前享樂,不曾于朕身前承歡…
泗乃長孫,朕甚愛之,不可舍其遠去。”
李斯知道自己應該做什么,知道自己應該問什么。
趙泗身世大白以后李斯就有一些猜測,而隨著始皇帝的舉動,李斯心中的猜測也越來越篤定。
現在,李斯已經可以肯定了。
始皇帝并非不想立儲,而是想儲君和太孫同時定下。
亦或者說,太孫定于儲君之前。
簡而言之,始皇帝不僅打算決定秦二世的人選,還打算決定秦三世的人選。
故而李斯才有了這一問…
因為,不是所有人都能夠輕而易舉的推斷出來始皇帝的想法,始皇帝更不可能把這種想法公諸于眾。
他只能表現出來,讓臣子自己去領會,大家心照不宣即可。
趙泗和扶蘇終究是父子,而非敵人。
故而李斯開口去問,實則是作為一個捧哏,給始皇帝一個表達自己意思的空間。
然而這個回答,依舊讓李斯心中驚訝。
泗乃長孫,朕甚愛之!
李斯想了很多種回答…不論如何,始皇帝肯定不打算讓趙泗離開咸陽這是肯定的。
至于理由,或許可以從能力,功勞?亦或者其他?
總之不管是什么理由,總會有人幫始皇帝圓上,畢竟三公之中,太尉和御史大夫都已經同意,大勢已定,無力回天的情況下沒有人會撕破臉。
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就可以了。
只需要讓臣子能夠心領神會,明白始皇帝對趙泗的看重即可。
可萬萬沒想到,始皇帝打了一個直球。
沒有從道德人品方面出發,沒有從能力功勞方面出發。
有的,只是純粹的感情。
泗乃長孫,朕甚愛之!
君王決計不可意氣感情用事,但君王一旦以意氣感情用事,表明的態度也更加危險了。
這!就是底線!
始皇帝明明白白的告訴了滿朝文武,朕,就是疼自己的大孫子!
這個理由很好,也沒有任何反駁的空間,始皇帝這種話都說出來了,誰要再反駁,那就真的是沒有半分余地了。
事實上,驚訝的不僅僅是李斯。
還有滿朝文武…
始皇帝很少意氣用事,也很少被感情左右自己的選擇。
而此時此刻,始皇帝近乎明明白白的告訴所有人,之所以破例封王,之所以對趙泗不同于他人,就是因為,他是朕的長孫,朕就是喜歡這個長孫。
離譜…
但是回想起來趙泗身世尚未明了之時始皇帝都對趙泗頗為喜愛,親近趙泗更如親近子侄,也就沒那么離譜了。
更不用說,趙泗在始皇帝大巡天下的時候,可是有救駕之功的!
始皇帝壽誕之時,更是趙泗負王于背將始皇帝背入寢宮!
始皇帝臥病沙丘的時候,也是趙泗日夜守護,寸步不離…
若以感情論事,不管是任何一個人都擔不起這份親近,唯有趙泗,也只有趙泗。
王翦瞄了一眼自家的大孫子,眉頭狠狠擰動,馮去疾心頭一驚,似是領悟到了什么東西,臉上的表情有些游移不定。
群臣為之束聲,從始皇帝打出來這個直球以后,封王之事,再無爭議!
朝堂議定…剩下的自然就是垃圾時間了。
畢竟今天召開大會的主題就是議論趙泗封王之事,不過大朝會難得召開一次,不可能就如此草草結束。
剩下來寬裕的時間,群臣也各自奏事。
三公九卿都沒怎么吭聲,他們再怎么說也能夠時常接觸始皇帝,故而機會就留給了積年累月再始皇帝面前不見得露臉一次的官員。
群臣奏事,始皇帝于朝會一一回復。
除此之外,始皇帝也針對一些事情上抽官員回復自己的問題。
如果官員回答的好,該部門做的不錯,始皇帝會加以勉勵,如果回答的不是太好,則予以一定的批評和懲罰…
待朝會結束之時,太陽已然被積云籠罩。
殿外,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悄然而至。
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的落在空曠的階梯和地面之上。
百官三兩成群各自議論著離去。
出了皇宮,甚至還有官員看著雪景久久不愿離去。
馮去疾卻無心欣賞今年的第一場雪,催促著自己的家臣快馬加鞭,趕往王綰的居住之所。
待馮去疾駛到的時候,雪已經下了厚厚一層,腳步踩踏其上,壓出來一個又一個腳印,又轉瞬之間被飛雪掩蓋,復又恢復平整。
“先生請飲熱湯,主人稍后就到。”
迎客的房間之內,馮去疾搓了搓手,接過使女送來的熱湯,吹了口氣飲了一口。
剛喝了幾口熱湯,寒意稍去以后,王綰已被使女引著過來。
“朝會發生了何等大事?竟然讓馮大夫一刻不曾停留,直入我家?”王綰自顧自的坐下給自己也倒了一碗熱湯。
“說來話長…”馮去疾嘆了一口氣將朝堂之事盡數講給王綰去聽。
言畢之后,二者皆定坐在原地,王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獨自念叨著始皇帝那句話。
“泗乃長孫…朕甚愛之。”
“陛下這般,著實是少見了…”良久,王綰幽幽的嘆了一口氣開口。
“上一次陛下如此以感情用事,恐怕要追溯到荊軻行刺之時了…”馮去疾皺了皺眉毛開口。
始皇帝上一次這么直觀的表達自己的情緒,是因為荊軻刺秦。
始皇帝因此而震怒,欲殺太子丹而后快。
距今也有十幾年的光景了…
打始皇帝一統天下以后,就很少如此直觀的表達自己的情緒了。
“所以恐怕我們都猜錯了…以陛下對小公子的寵愛…恐怕我們應該慶幸小公子是長公子所出,否則,儲君難定也!”王綰眉頭緊皺。
“可是長公子幾次欲讓小公子入府,都被陛下回絕,甚至于父子常常不能同處一室,由此可見,陛下愛小公子,而非愛長公子,甚至不惜讓父子不能親近,倒是有些奪情了…”馮去疾也皺著眉頭開口。
趙泗和扶蘇的感情基礎…
好吧,壓根沒問感情基礎。
而且根據馮去疾的了解,始皇帝回絕了好幾次扶蘇的請求,以至于趙泗身世大白以后,扶蘇甚至不能給趙泗接風洗塵,如此奪情,其目的無非是不讓趙泗親近扶蘇…
至于為何不讓趙泗親近扶蘇,馮去疾用腳想都能夠想明白。
始皇帝,不怎么喜歡扶蘇!
“陛下倘若無立儲之意,不會把長公子從隴西召回,我等上書言及立儲,陛下也不會僅僅是留中不發,如今看來,陛下或許想立儲,只是所謂立儲,在陛下看來,不過是讓小公子能夠順理成章繼位。”馮去疾扣動案幾,臉上帶著沉吟。
“陛下言至于此,也只能順著陛下的意思了,一切以立儲為重…接下來上奏議事,以小公子為重…”王綰開口說道。
都是老狐貍,到這個份上怎么能不明白為什么扶蘇立儲的事情還沒有定下來?
說白了就是上奏的格式不對。
以前上奏的格式是從國家需要一個儲君安定人心,長公子德才兼備可以服眾的角度出發,以長公子為主。
可是真正讓始皇帝決心立儲,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趙泗。
那就順著始皇帝的意思來唄。
連著趙泗一塊夸唄…
無非就是一次又一次的試探,反正到了現在王綰和馮去疾也都可以肯定,這儲君之位是長公子的了,跑是跑不掉的。
那接下來無非就是一步一步的試探。
出發點找對了,事情就好辦了。
“可是陛下一直不愿意讓父子親近,甚至奪情至此…小公子又居于宮中…”馮去疾皺了皺眉頭。
“三代人的事情太遠,陛下想得,我們想不得,且先定下儲君,再且行且看吧…”王綰撇了一眼馮去疾。
想的還挺多…
無非就是父子不親近,可能就會生出來間隙,難以管教…
而相對應的他們這群扶蘇黨也就不能順理成章的依附于趙泗。
以始皇帝對趙泗的親近,再加上趙泗已經封王,日后就算扶蘇登基,他們也不好改立人選,故而生出來了猶豫的心思。
但那都是多久遠以后的事情了?
有那個心思不如先想想讓扶蘇成為太子再說。
“唉,陛下奪情至此,我也是擔心父不知子,子不知父,恐生禍患啊。”馮去疾嘆了一聲。
王綰沒有說話,只是飲了一口熱湯,靜靜的看著外面的大雪。
他的身體,快撐不住了,想不了那么遠了。
而另一邊…
皇宮之中,始皇帝靠著躺椅正在泡腳,而趙泗則就著大雪正在看書。
《為吏之道》
說是書也可以,說是公文也可以,是趙泗在始皇帝積累的檔案里面找到的寶藏。
不是特別多,主要的內容是對吏的品行提出要求,并加以訓誡的一篇文章,文中對“吏”的要求,大致可以分為品行、才干和政治態度三個方面。
品行方面要求“必精絜正直”“慎謹堅固”“怒能喜,樂能哀,智能愚,壯能衰,勇能屈,剛能柔,仁能忍,強梁不得”,合于時人對“君子”人格的理解。
才干方面的要求與吏的職責息息相關,如“審當賞罰”“審知民能,善度民力,勞以率之,正以矯之。”
政治態度的要求大致可歸納為尊上、守法和無私三方面。尊上,如“忠信敬上”“安家室忘官府”。守法強調避免“五失”之“受令不僂”和“緩令急征”“審悉毋私”
這是難得讓趙泗眼前一亮的文章。
因為此篇文章所定下來的訓誡,一別法家的傳統印象,而并不拘泥于法家的刻板思想,在趙泗看來,這完全可以充當這個時代官吏的行為守則,以推廣于天下。
當然,趙泗現在讀的書比較多了,既然今天才看到…
那就說明,這篇文章,并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流傳于天下。
也并沒有作為秦吏的行為準則以推廣天下。
趙泗重點看了一眼后面的署名。
“南郡守騰…”
“世非無能人,是明珠蒙塵也!”趙泗緩緩合上了手上的奏書,臉上露出了笑容。
人才!能寫出來這篇文章的,一定是個人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