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赦天下?”始皇帝皺著眉頭看向扶蘇。
聞聽扶蘇之言,不僅始皇帝感到詫異,就連李斯和扶蘇的堅定支持者馮去疾都心中驚駭。
赦罪,聽說過,大赦天下,嚴格來說迄今為止還未曾真正意義上的出現。
在《尚書·舜典》中的“眚災肆赦”,是歷史上最早的大赦。
乃至于周朝以后,大赦由赦免過失罪行,擴大到“三赦”。據《周禮·秋官·司刺》解釋,“三赦”是指“壹赦曰幼弱,再赦曰老耄,三赦曰惷愚”。分別是8歲以下的兒童、80歲以上的老人以及患有精神疾病的犯人。
但是!
此時的大赦僅僅只針對少數特權人群,而并不涉及普羅大眾。
在春秋以前,律法是并不公開的,因為此時講究“刑不可知,則威不可測”。
直至春秋時期鄭國的公孫子產將律法鑄于刑鼎之上,公諸于眾,律法才真正意義上的面相群體。
就算如此,子產的所作所為依舊引起了社會的緊張,甚至于晉國的大臣都因此特意寫信問罪于子產。
律法改革并非一蹴而就。
直至戰國時期,各國摩擦逐漸加大,爭相變法以后,律法才開始逐漸深入人心。
而談及律法,必談秦國。
秦作為律法最為完善,吏治最為清廉有效的國家,也出現過特赦。
這個時期才是真正意義上公諸于眾的大赦。
秦國有記載的第一次赦免犯人已經是秦孝文王時期的事情了。
到了始皇帝登基繼位一統天下以后,規定所有犯人都不允許進行赦免。
而真正意義上第一次大赦天下就是胡亥繼位以后的事情了。
秦二世元年,胡亥登基,故大赦天下,以收人心。
爾后到了漢朝以后,大赦天下才逐漸流行了起來。
乃至于后來針對于大赦天下施加的種種限制,什么三赦,五赦,十罪不赦…都是針對于大赦天下流行起來以后特意做出來的限制。
所以…扶蘇提出來的大赦天下,是沒有依據的,也就是真正意義上的大赦天下。
甚至于扶蘇還沒有說理由,始皇帝還沒有生氣,李斯都還沒動靜,御史大夫馮去疾就已經急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這不找事么?
天下誰人不知大秦律法森嚴,大秦遵從法制?
右丞相李斯就是法家,所謂大赦天下,不就是相當于公然對右相李斯就發起挑釁?
而誰又不知道,李斯不過是始皇帝意志的代行者?
你挑釁的哪里是李斯,那不是始皇帝嘛?
況且大秦和其他朝代是不一樣的,大秦本質上還是奴隸制國家,是不怕奴隸多的。
基本上郡縣等地方行政機構都有掌管隸臣妾的部門,甚至于商鞅制定法律的時候就有意給自耕農和小家庭以重重限制和圈套,為的就是讓他們觸犯律法,甚至是不得不觸犯律法,只有失去一切,才會有拼命向上的勇氣。
同理,秦國統治時期激起的民怨民憤自然也不在少數,只不過秦國在經過變法以后已經累積了大量針對于地方動亂的經驗,而彼時外部矛盾更加沖突…
故而,其實所有人都不認為罪犯多了會怎么樣。
哪怕馮去疾也如此認為…
發徭役一年也只能發兩個月…
淪為奴隸以后那就可以隨便用了,這筆賬誰都清楚。
馮去疾是真不希望扶蘇在這種時候節外生枝,畢竟扶蘇剛剛登上太子大位,根基尚未穩固。
就算有甚么想法,也應該等到羽翼漸豐以后再說,而不是現在直接跳臉開大。
始皇帝除了太子以外,可還有太孫,又不是非扶蘇不可。
況且,王綰才剛剛含笑九泉,若是聽到扶蘇提議大赦天下,免不得要掀開棺材板跳起來。
這么玩是吧?
始皇帝大一統以后可是親自規定罪不可赦,徹底杜絕可赦令。
“太子何出此言?”
馮去疾先急了,爾后站出身子義正辭嚴地批評扶蘇的建議。
“大秦重法,律法之下,斷無人情,公子虔亦為之黥鼻,怎能如此枉顧?
況且二十六年之時,陛下已經發詔,不得除罪,按律觸罪,公卿文武不可獨赦…”馮去疾開口道。
“地方亂黨裹挾,庶人何其無辜?”扶蘇正欲再說,始皇帝卻擺了擺手。
“好了!”
扶蘇脖子一硬:“父親!”
“稱朕為陛下!”始皇帝眉頭一聳看向扶蘇,扶蘇囁嚅兩句,終究不再開口。
對父親的畏懼和尊重以及深深的不理解讓他在這一刻選擇了閉嘴,眼中蒙上了灰燼一般的黯淡。
“諸公繼續奏事!”始皇帝瞪了一眼扶蘇開口。
群臣見狀,心有戚戚。
馮去疾心頭更是一片陰霾…
等了四十年終于上市,就給拉了一坨大的?
諸公卿心有戚戚繼續小聲奏事,唯有旁觀的趙泗微不可查的嘆了一口氣。
看著自家的便宜父親黯然的站在一旁,趙泗心頭也不知該怎么說。
趙泗陪始皇帝最久,接觸的也最久。
實際上他剛剛就已經感受到了,自家老爹開口提出大赦天下的時候,其實始皇帝并沒有生氣。
現在的始皇帝,早就不是當年為了大秦孤注一擲,沒有任何退路的始皇帝。
現在的始皇帝也早就不再追尋虛無縹緲的長生。
而在趙泗和始皇帝攤牌以后,外加上有了趙泗這個好圣孫以后,始皇帝心態也已經能夠放平緩下來,不再執著于自己一個人把所有的事情做完。
所以,其實如果扶蘇能夠認認真真的去說的話,始皇帝是能夠聽得進去的。
真正限制父子二人的,是扶蘇濃濃的不信任以及對抗。
是的,扶蘇認為現在的父親還是以前的父親。
他一上來的態度就是父親我知道你不會聽我的,也不認為我是對的,但我就是要說,我就認為你是錯的。
人,是會變得!
始皇帝已經有了改變,但似乎在扶蘇的腦海里,他的父親依舊是以前的那個父親。
而馮去疾更不用說了,他看似在滅火,實則在拱火。
馮去疾這么焦急,這么害怕,這么急著給扶蘇打圓場,擺明了也不認可扶蘇和始皇帝二人的父子關系。
“所以有話就應該坐下來心平氣和的好好說嘛…”趙泗心頭嘆了一句。
倘若扶蘇真的是榆木疙瘩一竅不通,始皇帝也不會再人生的最后關頭決定將皇位傳給扶蘇,而不是其他人。
說白了,扶蘇再怎么樣,也依舊是最優秀的那個。
再趙泗看來,父子二人對對方都有深深的成見,而這種成見,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左右了彼此的言行舉止和態度。
本來或許只是簡單的意見不和,但偏偏固執的認為對方全是錯的。
這也就難怪,始皇帝讓扶蘇稱陛下了…
伱扶蘇來說話的時候也沒把始皇帝當爹啊…
因為早朝之上扶蘇和始皇帝的沖突,朝臣皆心有余悸,因此朝會也就草草結束。
諸公卿退去,只留下趙泗以及被始皇帝欽點留下來的右相李斯。
“大赦天下…議一議吧。”始皇帝擺了擺手臉上帶著幾分愉悅開口。
實際上始皇帝并非不支持大赦天下。
以前的大秦能留著那么多隸臣妾除了讓他們參與基礎建設之外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為了激發士氣。
把他們變成一無所有的奴隸不是目的,讓他們因為隨處可見的險境,因為窘迫,因為各種各樣的逼迫各種各樣的特權讓他們不顧一切的向上爬。
唯有軍功爵!
大秦的律法是為了軍功爵背書的。
立功,升爵!
可是大秦現有的土地以及財富是支撐不起來那么多中小貴族的。
所以必須要通過律法將貴族控制在一個合理的數量。
因此才有了繁瑣而又無孔不入的秦律。
前腳立功,后腳犯錯,以爵抵罪。
謹言慎行熟讀秦律不犯錯?沒事你鄰居犯的錯會株連于你,你戰友犯的錯同樣會株連于你。
法家的目的不是讓人去死,而是讓人在生和死的邊緣壓榨出來所有的能量。
所以法家要維護律法的森嚴,要堅決反對世襲制,只有使民不安定,民才有奮發向上之心。
始皇帝是能看得清楚的…
眼下的大秦,還有什么立功的地方呢?
北疆不用想了,韓信一仗打的太漂亮了,基本上十年之內不用考慮北疆還有什么戰功。
南越?任囂加趙佗已經將南越治理的差不多了。
內部的動亂平定,六國余孽也已經被徹底消滅。
打仗?還上哪里打?
就算打起來最多也就是小規模戰爭,而大秦需要通過戰爭來改變困境的人有多少?
百萬?或者是幾百萬?乃至于更多?
四方平定也意味著,上升的渠道不再廣泛的同時黎庶卻依舊面臨著隨時可能失去一切的風險,其背后意味著什么可想而知。
秦法可是以小罪而重責著稱的。
以前的始皇帝看得到,但他不在乎,或者說只能不在乎。
他的身體太差了,生命的流逝對他來說太過明顯,然而越是知道自己即將走向生命盡頭,越是想要做更多的事情。
而現在,在和趙泗朝夕相處之中,始皇帝也潛移默化的發生了一些改變。
最關鍵的就是,活的久了,很多事情,也就可以慢慢來了。
接班人有指望了,很多事情也就不用急了。
有能夠延續自己意志的儲君,事情就可以分成兩代人去做,沒必要再動用透支大秦國運的手段來強行貫徹自己的意志。
而今大秦之局面,因為各地動亂,地方百姓被裹挾,更因此株連不知多少黎庶,牽扯的人口上百萬之廣,叛亂雖然平定了,但是這些人如何處理卻也是一個問題。
更不用說,中間地方動亂的時候,行政癱瘓,地方自決的情況下,又誕生了多少冤假錯案…
還像以前一樣,讓他們成為隸臣妾,終身為大秦服役么?
強行把他們變成官奴,然后驅使他們去耕種,修橋鋪路,也能夠恢復地方生態,但是這樣…真的好么?
趙泗眼珠轉動,李斯卻笑著看向趙泗開口說道:“還是太孫殿下先說吧。”
趙泗聞聲倒也沒有謙讓,直接開口。
“大赦天下,并非不可。”
“但是在此之前,我覺得應該先確定,究竟誰擁有特赦的權利,這一點很關鍵。”趙泗開口說道。
赦免權!
始皇帝在一統天下以后下詔不可行赦,什么意思呢,即任何人不得私自對罪犯進行赦免。
為什么會下這樣的詔?說白了就是在此之前,高官,大貴族,是有特赦權的。
若赦免權僅獨屬于君王,始皇帝又何必給自己畫地為牢?
“那自然只能由陛下行赦!”李斯笑著開口。
天子犯法于庶人同罪,和法家絕對沒有半毛錢關系。
法家,本身就是為君主服務的。
即君王特權。
貴族高官有赦免權,不行,但是皇帝可以有。
法家的最高目的是唯有君王可以獨立于律法之外,而法,是君王的武器,卻并非君主的囚籠。
這一點,很關鍵,李斯不會反對始皇帝有特赦權,所有法家的人都不會反對。
相反,儒家才會反對。
因為儒家認為禮法規矩,是所有人都應該遵守的,哪怕天子也不例外。
始皇帝微不可查的點了點頭,趙泗聞聲繼續開口。
“既然行赦之權已經確定,那就可以繼續下一個問題了。”
“我獨不問該赦何人,我只問何人不能赦。”
“無辜者很多,但其中也不欠缺真正天怒人怨之人。
一個人是因為被鄰居牽連而受了無妄之災才進了牢獄,可是另一個人卻因為謀逆刺殺陛下才判決死刑,難道他們兩個都能赦免么?
一個人是因為犯下盜竊的罪行才被發配為勞役,而另一個人卻因為殺人滅口即將處死,大赦天下,殺人滅口的人渣就得以能活命么?
倘若只一句大赦天下,人人即可無罪,這樣一來,犯下嚴重罪責,受萬人譴責的人得不到真正的懲處,難免會使人心生亂。
同時,大赦天下,可以赦,但絕不可以依為常例,更不能固定多久赦免一次,如此一來難免就會被人鉆空子,更免不了多用濫用。
倘若隔三差五就赦免一次,人們難免失去了對律法的敬畏,也就會因此目無法紀。
我覺得只有確定好這些東西以后,才可以再提大赦天下之事。”
趙泗開口看向始皇帝,果見始皇帝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趙泗心頭一喜…
看樣子自己的開誠布公還是有效果的。
最起碼始皇帝是真的沒以前那么著急了。
說白了,從速通玩家,變成了沉浸式享受玩家。
這是一個很好的轉變!
(這章車上扣的,晚上八九點到家了估計,所以今天就只有這一張了,明天正式開始爆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