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泗看著始皇帝那似笑非笑的眼神總感覺話里有話。
不過仔細想想趙泗就差把話給自家老爺子說透了,窗戶紙就剩那一層膜了,趙泗自己除了璞玉光環其實也沒什么好隱瞞的了。
“聽大父的…”趙泗撓了撓頭。
王翦的身子確實一天不如一天了,畢竟趙泗不可能和王翦朝夕共處。
王翦又上了年紀,實實在在即將走到生命的盡頭,眼下的每一天對于王翦而言或許都是值得珍惜的一天。
面對這樣一個老人,有始皇帝開口,用自己的璞玉光環給老人家續續命,也算是積德行善了。
如此…三言兩語之間,一國的政務基本被完全劃分清楚。
始皇帝總覽全局,太孫趙泗在王翦的幫助下督掌天下兵事,同時在李斯的幫助下進行政務學習,太子扶蘇則處理細務。
三權分立算不上,實際上還是始皇帝一言九鼎。
只是給了太子和太孫鍛煉實習的機會。
而且重點是趙泗這個太孫。
至于自己的便宜父親…說實話,趙泗感覺能有今天的局面,恐怕也是出于內心一些小小的愧疚。
總不能當真讓扶蘇去做一個傀儡太子。
宮中內臣對于扶蘇成為太子以及趙泗成為太孫接受速度其實還是挺快的。
畢竟他們是始皇帝的身邊人,始皇帝的一言一行都看在眼里,對趙泗的寵溺也看在眼里,而且他們又是內臣,黔倒是本分,不曾參與立儲之事,立場伶的清楚,因此大石落下對他們而言并無緊要,無非換個稱呼罷了。
至于尊重?在趙泗成為太孫,扶蘇成為太子之前,他們已經足夠尊重了。
但是宮外,卻并非如此。
長公子扶蘇,作為始皇帝第一個兒子,從出生的那一天就備受期待。
始皇帝的母親是趙姬,并非楚系外戚,但是始皇帝是依靠楚系外戚的力量才得以登基的。
因此作為交換,始皇帝第一個妻子自然來自于楚系。
始皇帝的第一個兒子扶蘇,自然也是典型的楚系出身。
扶蘇剛剛出生的時候,楚系外戚力量分外強盛,昌平君昌文君如日中天,甚至于始皇帝平定嫪毐,奪走呂不韋的大權都離不開楚系外戚的幫助。
故而,扶蘇在一出生,他就天然擁有了所有楚系外戚的支持。
也正因為如此,剛剛出生,扶蘇就擁有諾大的聲望和天底下最為尊貴的身份以及最強的后臺。
造勢自然是不必多說的…
而扶蘇終究是不負眾望的,成長過程之中,他的一切都被關內的老秦人看在眼里。
從小聰敏敦厚,沒有人不認為他是一個好的繼承人。
放眼關內關外,皆是如此…
然而政治千變萬化,很多人早早下了注,以為扶蘇的前途一片光明。
有后臺,能力足夠,為人寬仁,還是嫡長子,基本上是擺明了的繼承人,傻子才不提前下注。
可緊隨其后就是始皇帝清掃外戚,儒法相爭,淳于越身死,扶蘇和始皇帝的政治沖突,扶蘇被流放隴西…
這個儲君之位,是在扶蘇出生的時候就即將落在他身上的。
從他出生那一刻,就只有一步之遙。
而從他被眾望所歸的目光注視到他真正的成為儲君,足足度過了將近四十年…
相應的,許多早早下注的那一批臣子,大部分都已經垂垂老矣,有的甚至已經死去。
一個投資,到終于確定下來,用了他們的一生。
甚至于,他們都等不到兌現的那一天。
“王相!王相!我有大喜事要告訴您啊!”在大朝會結束后的第二天,馮去疾就忙不迭失想要向王綰分享這個好消息。
“大父風寒漸重…恐怕難以招待您了。”迎接馮去疾的并不是王綰,而是他的孫子王琿。
“啊…這…怎會如此,我上次來看王相,王相身體還頗為康健。”馮去疾臉上帶著驚詫。
“您上次來的時候,大父才染了風寒不久,剛剛有些好轉,您離開以后的頭天晚上,大父的風寒就加重了,這幾日來遍請名醫也不見好轉,如今已經說不出來話來,飯也吃不下去…”王琿神情低沉,眼中閃爍著淚光。
“這…可否讓我入內,去瞧一瞧王相?”馮去疾聞聲臉上帶上幾分哀容,喜悅渾然散盡。
王綰比馮去疾年齡更大一些,如今已經七十多歲了接近八十了。
二者最開始還經常會有政見沖突,一度互相仇視,直到始皇帝上臺親政奪權,二者都淪為沒有實權的三公以后才逐漸有了共通話題。
同朝為官幾十年,同一批人已經死的死退的退,再無幾個可稱老友的同僚。
聞聽王綰病重,馮去疾心中也升起一些悲哀。
都是老人了,這個時代的生老病死都是常事,同為老人,自然心有戚戚。
“請…”王琿聞言,躬身作請,為馮去疾引路。
馮去疾跟隨王琿入內,只見王綰正躺在床榻之內,窗戶倒是開著,屋子里透亮,但是躺在床上蓋著厚厚被子的王綰卻被籠罩在陰影之下。
因為角度問題,光亮進不了內屋,落不在身上。
他似是醒著,眼睛睜開的,只是卻不動,兩頰深深的凹陷,顴骨突出,嘴唇干涸沒有血色,皮似是貼著骨頭一般。
“老哥哥…”
馮去疾看著眼前似是和死人差不多的王綰,心頭一股哀愁涌上來,心有戚戚之下,上前幾步握住了王綰的手。
“咋恁的冰涼?”馮去疾被王綰的手涼到忍不住顫了一下又伸手進去,體上也沒多少熱氣了。
“暖不熱,我伏于大父身旁,卻怎也暖不熱…”說著說著,王琿這個半大小伙已經淚流滿面。
“老哥哥,我來了,我是馮去疾,你能聽到么?”馮去疾聞聲一股凄涼浮上心頭,輕輕拍著王綰的手背。
“誰?”
“去疾?”
躺在床上的王綰忽的有了聲音,嘴唇囁嚅著,似乎是想說些什么,卻也說不出來,腦袋想轉向馮去疾,也轉不過去。
馮去疾心里清楚,這是只吊著一口氣了。
七八十歲,如油燒盡了的燈一般,說滅,也就滅了…
或許今天還好好說話,明天就起不來了。
之所以還吊著一口氣,恐怕也在等著那個消息。
王綰雖在家中,但有馮去疾經常前來,也知道長公子立儲之事,就在這幾日之間了。
“我來給右相報喜來了!”
馮去疾握住王綰的手輕聲開口。
“昨日陛下召開朝會,令群臣議論立儲之事,群臣皆贊長公子與小公子,可為儲君,陛下當朝決議,二儲并立。
小公子奉太尉王翦,右相李斯為師,于宮中觀政。
長公子為太子,一應細務,皆移為長公子批閱。”
馮去疾知道王綰想聽什么,為之娓娓道來。
王綰,就是那個從長公子一出生就開始押注的人。
馮去疾,也是…
和他們一起的人很多很多…
但有很多人都聽不到這個消息了。
馮去疾特意給王綰講了,是二儲并立,并非先立太孫后立太子。
還特意告訴王綰,長公子可決細務。
是有權利的太子…
不是傀儡,不是不得不推出來的。
說實話,始皇帝的宣布讓馮去疾有些喜出望外。
沉沒成本的不斷疊加讓他們做了最壞的打算。
他們支持的長公子雖然可以立儲,但或許只是一個傀儡,一個始皇帝的工具…
一個,趙泗登基前的過渡品…
畢竟始皇帝之前的態度馮去疾可以讀懂。
他甚至做好了長公子雖然被立為太子但沒有任何權利沒有任何自主權同時徹底淪為趙泗的陪襯的打算。
畢竟,他們等的太久了。
他萬萬沒想到,并不是他們預測的先立太孫,后立太子。
而是,二儲并立!
長公子并沒有成為趙泗的墊腳石,也沒有威望掃地,保留了最后一點作為儲君的威嚴。
而且最關鍵的是,除此之外,始皇帝甚至主動分潤了長公子一定的權利,給予了不少的自主權。
可以任命屬官,組建獨屬于太子自己的辦公機構。
這是先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了。
不但有了名,還有了實!
始皇帝這一手先抑后揚可以說讓馮去疾心情猶如做了過山車一般。
因此這才急不可耐,一大早就來找王綰分享這個好消息。
他們長達近四十年的投資,并不是血本無歸。
前途,是一片光明的!
最起碼,長公子保留了儲君的威嚴和一定的自主權,有他們的支持,長公子未來登基繼位以后,是有資格兌現他們投資的回報的。
最起碼不至于當太子的時候聽老子的,當皇帝以后聽兒子的。
王綰聽著馮去疾的訴說,渾濁的眼中似乎恢復了一絲光亮,張了張嘴想要說什么,卻說不出來,最終只是抬了抬手,又無力的墜落下來。
爾后…閉上了眼睛。
瘦削的臉上,似乎還帶著一些笑容。
“王相?王相!”
馮去疾見狀,小心翼翼的將手指放在王綰的鼻翼,卻是已經沒了呼吸。
脖頸之上,再也摸不到跳動…
“王相!!!”
馮去疾身子緩緩癱坐在地上,恍惚的,死去的并非王綰,而是自己。
一旁的本就垂淚的王琿,見到自家大父閉上了眼睛,顫抖著撲了上來…
“大父~~!”
“陛下,王綰去了…”
跪坐在始皇帝身邊的趙泗打開奏折,看到其中的內容,整理了一下沉聲開口。
始皇帝老神自在的神情頓了一下復又恢復了緘默,臉上的笑容卻去了幾分。
“什么時候?”
“昨日…”
始皇帝陷入了沉默。
趙泗不知道,始皇帝也不知道,如果不是有官員上奏的話,恐怕始皇帝和趙泗還需要過一兩天才會得到消息。
畢竟王綰已經致仕,他在相位被李斯架空多年,始皇帝也不會閑著沒事派人盯著他。
實際上始皇帝對王綰的觀感算不上很好。
王綰是一個投機者,徹頭徹尾的投機者。
呂不韋為相時他投靠呂不韋,后來又依附于趙姬,依附于趙姬之時又幫助始皇帝奪走了呂不韋的相權。
平定嫪毐以后又主動幫助始皇帝收攏大權。
扶蘇剛剛出生他就能壓注扶蘇,但是明明壓注的扶蘇,在始皇帝平楚國外戚的時候王綰又瘋狂為始皇帝沖鋒陷陣。
總之,王綰對始皇帝,功不可沒。
執政期間也算是可圈可點…
但是,終究不是始皇帝的身邊人。
攜諾大聲勢和李斯碰撞以后,王綰以失敗告終,最終被始皇帝和李斯徹底奪走相權,成為了一個吉祥物。
爾后,一直到現在…
回顧王綰的人生,他只輸給了李斯,輸給了始皇帝。
曾也是攪動風云不可忽視的人物。
而如今,于寂寥之中老去消亡。
“賜…”始皇帝張了張嘴,心頭又浮起來幾分煩悶。
“罷了,你去通知太子,讓扶蘇去…”始皇帝擺了擺手。
人死,萬事空了…
趙泗點了點頭,將王綰的死訊通報給了扶蘇。
而與此同時,王府的宅院之中,亦為王綰的死而感到凄涼。
“大父,王綰去了…”
王翦坐在輪椅之上,孫子王離正在耐心的給王翦敲腿。
王翦聞聲哼哼了兩下,眼神閃過一絲詫異。
王綰和他算是同年齡段的人,王翦和王綰的經歷也差不多。
只不過王綰選擇了在自己聲勢最浩大的時候挑戰始皇帝的權威,對抗李斯,對抗郡縣制,企圖以臣子的身份左右帝王的選擇。
而王翦,在那一場風波之中選擇了始皇帝。
是的,王翦一開始也不是始皇帝的人。
若不然也不至于有少壯派和老成派之間的爭斗,也不至于李信能夠依仗始皇帝的親信對他肆意羞辱。
王綰是文官中的王翦,王翦是將領中的王綰。
始皇帝如果想要徹底掌握大權,他們兩個是繞不開的對象。
李斯和李信就是始皇帝推出的自己意志的代行者。
只不過王綰選擇了硬剛到底,而王翦卻在風波之中選擇了沉淀自己。
李斯贏了王綰,李信卻輸給了王翦。
一念之差,造就了不同的人生。
王翦有些唏噓,但在自家孫子面前依舊是撇了撇嘴。
“七老八十,死便死了…有甚稀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