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赦天下,于秦朝而言是毫無疑問的第一次。
而第一次,大部分沒那么多經驗,因此也就沒有什么儀式和形式主義。
朝會諸公決議以后,由咸陽官府派遣大量吏員進行緊急抄文,對始皇帝頒布的大赦天下詔令開始重復抄寫,以供傳遞天下各郡縣。
好在!
趙泗發明了紙張!
如今紙張的生產制作已經逐步進入正軌,被將作少府納入生產機構,雖然因為生產力的原因普及天下讀書人所用比較困難,但是官府內部使用已經足夠。
如今官府的公文已經開始紙質存檔,官府的辦公人員也熟悉了紙質公文辦公。
始皇帝一旨詔令,關內官吏可謂是通宵達旦。
翌日,以咸陽城為中心,關內各郡縣開始陸續張貼公文告示。
而大量的驛卒也帶上了臨時抄寫好的赦書踏上了傳喻天下各郡縣的道路。
咸陽,作為首善之地,告示張貼的最快,而同時咸陽作為政治中心,也聚集了天下最多的讀書人。
更遑論告示周邊,還有吏員不斷誦讀,以用曉諭庶人。
無數人圍在告示周邊,有人順著告示逐字頌念。
“十一年,立長公子扶蘇為太子,嫡長孫泗為太孫,大赦天下。
自四十二年正月以前,除八大惡不赦,殺人罪減一等,其余已覺未覺,已糾未糾,罪無輕重,咸赦除之,飭令四方盜賊,一律解散,不咎既往,若有迷惑不返,將遣百萬雄師,一體剿絕。
敢有以赦前事相告訐者,罪以其罪。所有便民事宜,條示于后”
“這是什么意思?”
有人探頭探腦,有人疑惑問詢…
“陛下立儲,于天同慶,大赦天下!”有人在一旁做出講解。
“什么是大赦天下?”
“就是在今年正月以前犯罪的人,通通都可以赦免了,以前的罪責都既往不咎了!”
話音落下…
宛若一聲驚雷,轟的一聲于人群之中炸響。
爾后七嘴八舌的議論聲問詢聲一股腦的裹挾著盡數抄寫這位在一旁熱心講解的儒生而來。
大赦天下!既往不咎!
人們的心情是振奮且難以置信的。
不僅圍觀的庶人難以置信,連帶著儒生自己,都頗有一種魔幻的感覺。
秦王何人啊?
虎狼之君,秦國更是虎狼之國,秦法律以嚴苛聞名于世,從來只聽說過秦國會把人變成奴隸,卻不曾聽說秦國如此大發善心,秦始皇如此大發善心。
然而當下的喧囂和雜亂以及無止休的問詢讓這個儒生顧不得這些,他既出了風頭,就難以逃脫周遭人的詢問,因此只能充當義務科普人員。
至于負責科普的官吏身邊庶人反而不是太多,就算有也大多數都是讀書人,而非庶人。
大部分庶人對官吏還是有著天然的敬畏的,尤其是有著秦法加持的官吏。
“那這樣一來,豈不是什么罪都能赦免了?”
“不是不是,并非所有罪都能赦免,有八大惡是大赦不赦…殺人罪也只能減等,不能直接赦免。”儒生大聲的給周遭人解釋什么是八大罪。
“陛下圣明啊!”
周遭人聽完,皆認可這八大罪是令人難以接受的罪行,對于不赦免這種犯罪他們只會拍手叫好。
“那這樣,我家于咸陽城為城旦的丈夫豈不是也可以赦免了?”
“當然可以!當然可以!”
“那盜匪呢?”
“告示上說了,不管是群盜還是還是個人,只要立刻解散,并且向官府備案,取回驗傳,就可以既往不咎,但是如果聽到赦令還不解散,等到以后就要用大軍來清掃征討了…”
“那為刑徒者呢?驪山可有十萬刑徒!”
“若為服役者繼續服役,若為罰刑者,皆可赦免!”
“乖乖,那可是十多萬人!”
“還有,我聽說還有隱宮呢,那也得有個幾萬人吧?”
“這誰知道?”
“太好了,我家父母親終于可以歸家了!”
喧囂的聲音傳遍咸陽城的大街小巷。
人們聚在街頭歡笑討論,甚至有人眼中閃爍著激動的淚光。
如果是其他朝代,大赦天下可能一次也就赦免個幾萬人,但這是秦朝…
秦朝的律法太多太雜了…大部分秦人,哪怕是關中秦人,一輩子也不好說自己一次法都不觸犯。
秦朝的律法就是為了讓人犯的…
你不犯法哪來的理由削爵罰款?
要知道秦朝軍功爵制度的福利是實打實的,這是政府一筆極大的支出…
況且,不把人逼到絕境,人哪里有不畏生死去依靠軍功爵爬出去的決心?
軍功爵的升級要求本來就很變態了。
這才正常,獲爵之人太多,政府是真頂不住這個財政資源支出。
因此本質上來說,軍功爵其實是貴族的游戲,只不過這個游戲中貴族的權利被削弱了。
所以,哪怕是咸陽…也不缺少有很多人身上背負著罪責。
通常都是一些小罪,或者是被罰為城旦,或者罰為隸臣,或者罰為刑徒。
屬于勞作型懲罰…
但是古代家庭之中,一個壯勞力意味著什么可想而知。
律法嚴,條例多,就意味著犯罪的人也多。
哪怕是咸陽,哪怕是關中!
對于百姓而言,大赦天下不僅僅意味著皇恩浩蕩,也意味著從前施加在他們身上的枷鎖松動了幾分。
這可真是開天辟地頭一遭了…
更不用說息息相關于所有人,于是消息很快的傳遍了大街小巷。
官府也第一時間釋放了被罰勞作刑的城旦…牢獄之中的也基本上被盡數放出。
當這群人現身說法以后,迎來了真正的沸騰。
大秦從來不缺盜匪…
在商鞅變法以后,幾乎歷年都有關于盜匪的描述。
說白了就是被逼的活不下去,但是也不想去戰場賣命,于是躲進深山老林成為黑戶的一批人。
秦法的現狀就意味著這群人會不斷的涌現,永遠都不會被消滅。
犯了大罪去戰場上九死一生,肯定不如現場跑到山里躲起來更有安全感。
因此群盜罪在秦朝也向來是重罪,就是為了以嚴法杜絕這樣的事情發生,但依舊無法禁絕。
而且某些深山老林里面盜匪特別多,官兵還不好搜剿,某種意義上都已經形成了聚集地的雛形,同時一部分人還有家人在外,有外部聯絡,因此根本不可能完全清掃干凈。
山里消息閉塞,但是大赦天下之事依舊傳入一部分盜匪耳朵之中。
“大赦天下?”
“咋了,他秦王轉性了?虎狼之君不吃肉改吃草了?你們信這個?”
英布跨坐在山石之上看著麾下一眾和難民也沒什么區別的嘍啰啐了一口吐沫。
“照我看啊,這就是官府故意放出來的消息,好把咱們騙下山去…”英布坐在石頭上滔滔不絕,
和話本演繹不同,什么大碗吃肉大口喝酒用秤分金那都是假的。
占山為王他們都做不到,因為秦國不允許出現這么強橫的土匪。
他們和大部分盜匪一樣,躲在深山老林之內。
打家劫舍不用想了,根本不敢,沒那個實力。
武器也是純手工制作…
他們躲進山里的主要食物來源是漁獵。
英布本是貴族出身,可惜不幸觸犯秦法成為了驪山刑徒中的一員。
驪山刑徒聚集著天下罪犯,五湖四海皆有,里面個個都是人才,英布在驪山服役之時,廣為結交英才,后來趁機帶人逃離。
逃的時候帶出來了一百多人…
時至今日,已經只剩下了十幾個兄弟。
沒辦法,深山之中環境就是如此惡劣…比在驪山當刑徒的情況要好上那么一點,但好的著實有限。
在深山里面,他們過的日子和蠻夷也沒什么區別,甚至不如蠻夷…
漁獵為生,不敢出山…
因為資源有限的原因,地廣人稀,偶爾也有接觸,但是不多,女人更是少的可憐,英布本人都好幾年沒碰過女人了。
最關鍵的是他們大部分還不是本地人,沒有外部消息渠道,因此只能躲的更深,更加偏僻…
好不容易有點收獲,也還要用來之不易的收獲去換取高昂的必須物資。
這座山脈分外廣袤,里面散布的盜匪約有上千人…宛若滄海一粟。
近段日子,盜匪的群體傳來的一個流言。
始皇帝大赦天下,既往不咎…
英布不信…他也不敢信。
同樣,他手底下的兄弟也不信。
但凡是逃進深山老林之中的多有幾分膽氣,同時也是犯下大罪的人。
英布的罪責,如果要追究的話,可是要族誅的。
他手底下的兄弟萌差不多也都是如此。
因為對秦國乃至于秦始皇的不信任,英布等人又沒有可靠的消息渠道,于是他們選擇了觀望…
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約定成俗的以物易物的時間,英布驚訝的發現,少了很多人…
英布敏銳的發覺,這些從深山之中消失的大多數都是本地人。
“不會吧!”
英布一腳踹在樹干之上,抬頭看著星夜罵了幾句陷入了沉思。
“真大赦天下了?”
英布思來想去,也唯有這個可能。
他也不敢出去打探,因此只能獨自猜測。
猜測,在深山之中蔓延…
深山老林之中的盜匪開始不斷減少…
還是那句話,如果有的選,誰愿意做盜匪?
若出了關中還好,官府統治力下降,再加上里外勾結,確實有可能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但是關內完全是地獄…
勾結?上哪里勾結去?
在關內當盜匪是沒有前途的,英布就是因為以地方上的視角去揣測關中才吃了大虧,以至于煎熬度日。
“真要是大赦天下…不如出去了叭,倘若真要成一番事業,也不可能是在關中。”英布暗暗想到。
關內發展計劃是失敗了…
他天真的以為關內和關外的治安是一個鳥樣,因此糾結人手以后按照自己的經驗躲進深山。
“娘的,在這山里待著,活也活不了幾年,出去!縱是騙局,乃公也認了!”英布思來想去,最終做出了決定。
今年冬里他位數不多的兄弟又凍死了好幾個,在這樣下去他英布也早晚死在這深山老林之中。
就算有再多抱負也只能是空談了。
于是經過商議以后,英布帶頭決定,出山,投案自首。
眾人都和難民差不多,也沒啥好整理的,因此結伴出山…
待至山腳,卻瞧見幾個官吏正在樹旁臉上帶著笑容交談。
“娘的!早就在這里等好了!”
搜山是不可能搜山的,小山人力尚且能搜,如英布等人聚集的深山老林,幾百里的山脈串聯,就是十萬大軍進去都搜不明白。
不過在官府接到頭幾個從山林之中投案自首的人以后,就干脆的做出決定,派人于便宜出入的幾個出口處等著…
好第一時間給他們登記造冊,甄別他們的罪名屬不屬于大赦天下的范疇之內。
而另一邊…
天下各地,也皆受其風影響。
廣袤的大澤之內…
于楚地赫赫有名的恒楚,看著麾下人的日益離散也陷入了破防。
楚地叛亂,恒楚嘯聚而起,可惜被趙佗按在大澤不敢出去。
最關鍵的是和他交好的項家沒了,他沒有太多外部勢力幫助。
項家虞家這兩個帶路黨讓楚地貴族找到了新的方向,蛇鼠兩端,恒楚因此得不到太多助力的情況下,就算能力出眾也一直出不去大澤。
而任囂退避以后,趙佗正式上位,天下各地叛亂陸續平定,趙佗開始發力,楚地也就成了秋后的螞蚱。
本來就蹦跶不了幾天,大赦天下的政令一出,因此庶人有止戰之心。
他們有的是因為蠱惑,有的是因為裹挾,而后來見到真相卻已經成為了判黨的一員無法脫身。
而現在,有一個既往不咎的機會擺在他們面前,讓他們安全跳船,不跳的,才是傻子。
“將軍…我們現在怎么做?”
有人問恒楚該如何應對,言語之間暗示要不要強行控制輿論,斬殺那些私自逃走的人。
恒楚想了想沉默許久擺了擺手。
“終究是父老鄉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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