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一張張的臉孔一閃而過。玄奘的母親、玄奘的父親、玄奘的外祖父、法明師傅、金池長老、太宗皇帝…每一個人,都不約而同地對他重復著同一句話。
“紅塵苦海,不如成佛…”
如同咒文一般不斷重復著,好像一把把的尖刀,直刺入玄奘的心扉。
那一瞬間,來自靈魂深處的痛楚沿著血脈蔓延到了全身每一個角落,玄奘整個身形都已經有點維持不住了,連呼吸都已經不能,痛苦到無以復加。他死死地捂著耳朵,搖搖晃晃地,一步踉蹌,差點跪倒在地。
沒有人看得到玄奘內心苦苦的掙扎,沒有人懂得玄奘此刻的苦楚,正如同從開始至今,不會有人明白他西行的決心一般。
每一個人都只是呆呆地看著,注視著,無心,也無力。
大殿中,如來嘴唇微啟,不斷默念著:“紅塵苦海,不如成佛…”
“不…不!”玄奘失聲喊道:“貧僧成佛了,貧僧成佛了,眾生如何解脫!”
那萬佛冠都已經跌落在地,微微滾動。微風中,他的僧袍在輕輕飄灑著。眼淚奪眶而出。
那失態的模樣,是前所未見的。即使是當初他得知自己殺父害母真相的時候,也不曾如此。
所有人都在呆呆地看著,就連猴子也是如此。原本放下的心頭大石,又一次提了起來。
“眾生愚昧,若能普渡,又何須你來?”如來反問道。
玄奘整個微微顫抖著,蜷縮到了地上。他睜著早已經看不見的眼睛,依舊一點一點地向西挪動。口中不斷復述著當日他在大唐皇宮中與太宗皇帝說的那段話:“西方諸佛不渡眾生,我便渡…西方諸佛不送經來,我便去取…眾生不求法,我便送去…眾生不渡己,我渡眾生…”
“你渡眾生,你拿什么渡?”如來深深吸了一口氣,微微仰起頭,雙目緊閉道:“八百年前,你質疑為師的佛法,要與為師辯法。為師依你。結果,你自入了魔障,失了佛光。本可以重修百年再登佛位,你卻選擇了墮入輪回體會眾生疾苦…”
“歷經八百年,十世輪回,嘗遍世間苦難,本以為你會知錯,回頭是岸,結果,你卻選擇了西行,要與為師再度辯法。”
“西行一路,你渡了誰,又證了什么道?”
此時此刻,那聲音已不僅僅至于玄奘了,而是已經傳入了三界每一個生靈的耳中。
凌霄寶殿上一片寂靜,眾妖面面相覷,天空中的諸佛面無表情。那涼亭之中的四大佛陀,亦同樣不發一言。
每一個人都在靜靜地聽著,微微睜大了眼睛。
“車遲國,本該是安靜祥和的土地,卻因為你的到來,殺聲四起。你普渡了誰?”
“求法國,那國王一心求法,卻求來了一死。百姓信你,卻墮入了輪回。到來世,又是從頭開始罷了。你渡了誰?”
“所有的一切,皆因你而起,更別提放出那五行山下的妖猴了。”淡淡一嘆,如來接著說道:“看看這天地,都已經被毀壞成什么樣子了。這一切,難道不是你一開始的初衷所至嗎?若非你的執念,這天地縱然不完美,卻也不至如此。善花,也是可以開出惡果的。”
如來的話響徹三界,每一個人都在靜靜的聆聽著。
兜率宮中,老君低著頭,輕輕揉搓著十指。
女媧神殿中,須菩提輕撫翡翠壁,默默地等著。
荒野中,渾身是傷的九頭蟲在萬圣公主的攙扶下緩緩仰起頭來。
密林里,穿著一身殘破衣物的白素一臉茫然地朝著四周望去。
此時此刻,清心正以最快的速度趕往西牛賀洲,楊嬋帶著多目怪以及鵬魔王、獅駝王,同樣在以最快的速度往西牛賀洲趕。
玄奘蜷曲著身子,低聲呢喃道:“即便…即便有可能開出惡果,難道,就不應該證道了嗎?不應該為眾生謀一個普渡的未來?”
“應該。”如來斬釘截鐵地答道:“但前提是,你要有足夠駕馭這一切的能力。可是你有嗎?你沒能控制住這只妖猴,卻將他放了出來。你沒能左右三界的局勢,卻又偏偏一石激起千層浪。時至今日,你還不承認,這一切都是因為你的魯莽導致的嗎?”
玄奘死死地咬著牙,微微顫抖著,此時此刻,他那嘴唇之上已經沒有一絲血色。一滴滴的汗珠從額頭緩緩滑落。
他緩緩地伸出一只手,五指深深地扣入泥土之中。的苦,心中的苦交雜在一起,早已經超過了他的承受范圍。可是,他并沒有昏厥過去。因為如來在用神識支撐著他。
他在逼他。
諸佛要一個結果,如來,又何嘗不要呢?
那遠處,猴子仰著頭,緩緩地笑了。
真是巧,真是妙。當初,他不就是被這么辯得破了道心,散了修為的嗎?
緩緩睜開眼睛,如來又接著說道:“世事渾濁,個中機巧,又如何是空憑一腔熱血就可改變的?從你選擇墮入輪回之日起,你便已經失去了神通,失去了對局勢的掌控。失去了證道普渡的可能。”
痛楚之中,玄奘失聲喊道:“可,敢問佛祖,如果貧僧不墮入輪回,又如何明白眾生的苦,如何重拾執念,如何普渡?”
“對。”如來淡淡一笑,接著說道:“所以,這本身就是一個死局。放下執念,才能成佛。成了佛,才能擁有神通。擁有了神通,擁有了漫長的壽命,超脫凡塵的眼界,才有可能普渡世人。但成佛本身,卻又意味著放棄普渡,選擇自渡。”
玄奘微微張口,一根根的青筋在額頭上顯現。他不斷地顫抖著,瞪大了眼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涼亭之中,四大佛陀靜靜地站著。
正法明如來凝視著那桌案上的茶盞,長長地嘆了口氣。
“你要西行,要取經。本座現在就告訴你,西行的路上,沒有你要的經。本座的大雷音寺里也沒有。這三界之中不曾有過,往后,也不會有你要的經。所有的一切,就到此為止吧。不如,成佛。”
“不…貧僧不成佛…貧僧…不能成…佛…”
在漫長的與精神痛苦的交織之下,他已經漸漸地麻木。
見狀,如來卻不由得緩緩地笑了。
“閉目,遮耳?只有執念中的人,才能這樣聽而不聞,視而不見。可是,你枯得了心嗎?心一枯,你便成佛。心若在,你便躲不過本座的質問!”
玄奘沒有回答,他沒辦法回答。他只能掙扎著,一點一點地依舊朝著靈山的方向挪去。
巖石磨破了他的僧袍,滲出的鮮血低落在沙塵中,一點一點地暈開。
此時此刻,所有的人都已經明白,西行已是一敗涂地。剩下的,不過是困獸之斗罷了。
可是,誰又能怎么樣呢?
所有人都只能靜靜等著罷了,等待著最終西行的結果,就連猴子,也是緩緩的閉上眼睛。
然而,就在此時,一道靈光閃過。就連如來也微微睜大了眼睛。一個虛幻的影子出現在了玄奘身后。
人首,蛇身,龐大無比的身軀,卻又或明或暗,沒有實體。
所有人都一下懵了。
女媧!
神殿之中,須菩提抿著唇緩緩地笑了,凝視著翡翠壁的目光漸漸濕潤。
就在所有人的面前,只見女媧伸出雙手,在那空中凝出一個光球,罩在玄奘的身上。
“孩子,就讓我這當母親的,護你走過這最后一程吧。去做一切你想做的事情。你是對的,沒有人可以否認你,哪怕他是佛祖,他言之鑿鑿,也一樣。”
一瞬間,玄奘身上所有痛苦都消失了,所有的幻覺都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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