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緩緩地吹襲而過,篝火上騰起的火苗朝著統一的方向飄去。
玄奘神情落寞地凝視著前方,一動不動地坐著,一聲不吭。
那遠處,妖怪們都一個個靜靜地注視著篝火邊上的兩人。
許久,猴子輕聲嘆道:“失敗了,對嗎?”
“還…沒有失敗。”玄奘微微低垂著目光道:“只要還沒到靈山,就還沒失敗。”
說這話的時候,玄奘的手輕輕捋了一下握在手中的佛珠。
“還沒到靈山就還沒失敗?”猴子不禁失笑:“你的意思是,我們要永遠在這條路上呆著嗎?哦,不對,不可能永遠。因為你幾乎就沒有停下腳步的打算。”
說著,猴子隨手撿起了一塊石頭,一咬牙,卯足了力氣朝遠方甩了出去。
那石頭如同一顆流星一般劃破了夜空,迅速消失在無盡的黑暗之中。
不遠處的小白龍不由得怔了一下,低聲道:“談崩了?”
“不知道。”天蓬搖了搖頭道:“總歸不是什么好事就對了。”
聞言,小白龍意味深長地瞧了天蓬一眼:“我看你怎么一點都不著急似的,大家可都在一條船上,翻了,對誰都沒好處。”
“著急有用嗎?”天蓬反問道。
這一問,小白龍直接就給問倒了。只得努了努嘴繼續遠遠地看著兩人道:“我還等著西行成功了,請大圣爺上天下地幫我找媳婦呢。”
天蓬無語地笑了笑。
那身后,一個匆忙趕來的妖將正與呂六拐細細述說著什么,說得牛魔王與呂六拐都驚得睜大了眼睛。
“這和失敗有什么差別呢?不過就是茍延殘喘罷了。編一個謊言,騙三界,到最后,大家都變成一個笑話。”猴子伸手揉了揉睛明穴緊閉雙目,有些不耐煩地說道:“按照你現在的速度,到靈山,也就是這三個月里的事。你還有什么招嗎?說出來聽聽。我要切實可行的,不想再聽那些有的沒的,不靠譜的東西了。”
面對這質問一般的話語,玄奘雙手合十,輕嘆道:“只要心誠,貧僧相信總有一天,能證道普渡。”
“你相信…”猴子呲了呲牙,接道:“總有一天,那究竟是哪一天呢?”
玄奘沒有再答話了,只是雙目緊閉,靜靜地坐著。如同一尊佛像一般。
“總有一天…呵呵呵呵,說得真漂亮。聽上去,就像是在祈求憐憫一樣。”仰起頭,猴子朦朧地望著星空,輕笑道:“老子反天反了一輩子,你現在跟我說要求憐憫。有趣,有趣!真他娘的有趣!”
話音剛落,他已經一拳重重砸在身旁的石頭上,偌大的石頭直接被砸得四分五裂了。
巨響之下,那遠處的妖將們一個個都被嚇得縮了縮脖子。
“翻臉了?”
“不會吧。我們一路保護玄奘法師過來,就算真的…也不需要動手啊。”
一時間,妖怪們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原本煩躁的情緒頓時消散無蹤,轉而換上的,是那么一點點的憂慮。
撐著膝蓋緩緩起身,猴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斜月三星洞中,六耳獼猴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身旁面色凝重的清心道:“師傅,剛剛讓他們走了,真的是放虎歸山啊。”
說這話的時候,清心一直在瞪著他。
被清心這么瞪著,六耳獼猴可謂是渾身不自在,那跪坐著的腳不由得挪了又挪。倒是坐在另一邊的須菩提似乎想什么想入了神,好半天都沒說一句話。
“師傅,師傅。”六耳獼猴伸出手在須菩提的眼前晃了晃。
須菩提頓時驚醒了,連忙深深吸了口氣道:“你…你先回去吧。”
“我先回去?師傅,就這么放著他們不管啊?”六耳獼猴伸手撓了撓腮幫子,輕笑道:“他們倆這一去,可指不定會做出什么事來。就這么放著不管的話,西行大業,說不準就全毀了。”
須菩提低著頭呆呆地眨巴著眼睛,短短的時間里,那心緒似乎不知道又飄哪里去了。
“師傅…”
六耳獼猴又想伸出手去。一旁的清心連忙一把捉住了他的手腕,輕叱道:“師傅讓你回去你就回去,那么多話作甚?”
“怎么?生氣啦?”
“我生什么氣?”
“生我的氣唄。”六耳獼猴搖頭晃腦地說道:“不就是因為我不聽你的話,硬闖了道觀嘛。”
清心也不答話,只是依舊死死地盯著六耳獼猴。
六耳獼猴懶懶地朝著須菩提看了一眼,無奈撐著膝蓋緩緩站了起來,長嘆道:“行吧,既然這樣,我就先回去了。有什么事兒招呼一聲。”
說著,他拄著鐵桿兵一步步地朝著門外走去。正巧一位妖將趕到,在他耳邊細細耳語了幾句。
聞言,六耳獼猴臉上頓時浮現了些許喜悅的神色,看得清心一愣一愣的。
干涸的小溪旁,玄奘依舊在篝火邊上靜靜地坐著。那些個妖怪也依舊被晾在一旁。
猴子一言不發地將天蓬拉到了小溪的另一邊。
見猴子的臉色極差,天蓬低聲問道:“聽說你和六耳獼猴在斜月三星洞動手了?”
“對,不只動了手,而且我那師傅…那個死老頭,居然幫六耳獼猴,甚至想用六耳獼猴取代我。”說這話的時候,猴子的牙咬得“咯咯”作響。
聞言,天蓬有意無意地瞧了猴子一眼,神色如常。
“看來你早猜到了。”猴子無奈哼笑了一聲。
天蓬默默點了點頭道:“意料中的事情。如果…如果現在有記憶的是六耳獼猴的話,他也會選擇幫你的。”
“怎么個意思?”
“只要有記憶,就會跟如來死磕。因為那是無法化解的深仇大恨。沒記憶的就難說了…沒記憶的一方,他自然要想辦法拉住,避免讓他靠向如來那邊。”
“所以,我們的師徒關系算是名存實亡了,對嗎?他心中只有西行證道。”
“應該…可以這么說吧。你的九個師兄,不都是這樣死的嗎?這是三界皆知的事情。”
凝視著早已干涸,漆黑一片的河道,猴子咧開嘴緩緩地笑著,卻沒笑出一絲一毫的聲響。月色下,布滿了血絲的眼睛反射出了微弱的熒光。
兩人就這么靜靜地站著。
好一會,猴子伸手輕輕拍了拍天蓬的肩,道:“說句實話,其實我之前一直想你死,我是說,幾百年前。你和惡蛟并列,是我最想殺的人。”
“哦?”天蓬面無表情地瞧了猴子一眼。
“西行之后,我知道你身上有南天門的玉簡,只是因為不想撕破臉皮,才沒說破。”
天蓬低頭掏出藏在腰間的玉簡,用拇指輕輕摩搓了兩下,又放了回去。
“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拄著金箍棒,猴子搖搖晃晃地嘆道:“誰又能想到呢?關鍵時候,我能找來商量的居然只有你。看來,我的為人確實是不怎么樣啊。居然都沒有一個能談心的朋友。”
“怎么這么說呢?”天蓬淡淡笑了笑,道:“呂六拐不是嗎?”
遠遠地看了呂六拐一眼,猴子哼笑道:“我才知道,他隱瞞了清心和六耳獼猴接觸的事情。這種事,他居然都敢隱瞞。你是不是也早知道了?”
天蓬微微低垂著目光沒有接話。
清心之前身陷獅駝國的事情,其實天蓬也知道。隱瞞猴子,是他、呂六拐、牛魔王共同的決定。
沉默了好一會,猴子接著說道:“你是旁觀者清,我想你替我分析一件事。”
“什么事?”
“老君的‘無為’,似乎還有機會恢復。如果他能恢復修為的話,顯然比普渡聽上去更靠譜。我想靠向他那邊。當然,你放心,答應你的事情我一定會做到。即使普渡沒有成功。不過…老君說有代價。而且是要我付出的代價。逼到這份上才告訴我,可以意料這代價不小啊。我想知道…會是什么?”
望著那對岸的妖怪們,天蓬輕聲問道:“你最在意的是什么?”
猴子半瞇著眼睛道:“我想讓如來死,徹底死透。”
“還有呢?”
“清心、楊嬋,他們不能卷進來。”
“還有呢?”
猴子微微仰了仰脖子,瞧著對岸的妖怪們道:“還有他們,我的兄弟們,我不希望再有人死了。”
“再還有呢?”
“還能有什么?”猴子哼笑道:“如來死絕了,清心和楊嬋沒事,他們也沒事。這還不夠?能這樣,我就過我的逍遙日子去了,還需要什么?”
天蓬猶豫著說道:“我想…‘代價’就是這個了。”
猴子頓時一愣,回頭望向了天蓬。漸漸地那目光之中的詫異變成了錯愕。
“你是說…”
“自由,你的自由。”天蓬淡淡道:“你是天外來的魂魄,因為你,才毀了天道石,破了老君的修為。六耳獼猴沒有記憶,他不構成威脅。構成威脅的只有你,或者說…你的自由。我想,代價應該就是這個了。至少是,包含了這個。”
一瞬間,猴子的腦海中忽然閃過了三個字:“緊箍兒”。
整整八百多年了,那一本《西游記》,就如同魔咒一般,是他無論如何掙扎,如何閃躲,如何將這個世界整得面目全非,卻原來還是要回到原點去。
也許,這才是普渡無以寸進的根源吧。他湊齊了西行的所有人,卻唯獨少了這關鍵的一件物品…
月色下,猴子咬著牙,攥緊了金箍棒,無奈地笑著,笑出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