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的另一側,玄奘沿著細沙地緩緩地走著,眉頭緊蹙,時不時回頭望向猴子和鼉潔所在的方向。∷,
鼉潔的慘叫聲還縈繞耳畔,那種感覺,讓他心神有些不寧。
時刻跟在身旁的天蓬看在眼里,輕聲道:“玄奘法師無需放在心上,那鼉潔與猴子也算有些淵源,按理說,那猴子是絕不會對他下殺手的。只要不直接廢去修為,無論受多重的傷,等到他出手解除了術法,自然有辦法醫治。”
玄奘淡淡嘆了口氣,道:“貧僧倒是有一道窺心術,若用此法,不知如何?”
“那是他與生俱來的能力。”天蓬回頭看了一眼,道:“即便知道了口訣,換了一個人,也是施展不起來。所以,只能逼他自己解開了。”
玄奘無奈哼笑了一聲,搖搖頭,邁開腳步踏著細砂繼續往前走。
握著佛珠,他輕問道:“如果他不解開術法,我等就難以繼續往西。無法繼續向西,便沒辦法證道。這三界眾生,便無以普渡…所以,做大事,不拘小節。否則,便成了迂腐。是這個理兒嗎?”
天蓬答道:“確實如此。”
玄奘淡淡笑了笑,道:“可,若是這一路向西,本愿普渡,到頭來卻又給另一些人帶去了痛苦…這樣證得的道,還是我們原來想要的嗎?”
“玄奘法師這話的意思是…”
“眾生皆有其苦,我們證的是普渡之道,為的。是化解眾生之苦。”玄奘輕聲嘆道:“那鼉潔為父仇所苦。如今出現在貧僧面前。貧僧不單無法化解,卻還要看著他承受新的痛苦而坐視不理。”
聞言,天蓬頓時微微一愣。
稍稍沉默了一下,天蓬道:“那,玄奘法師可有良策?”
玄奘緩緩地搖了搖頭,低頭凝視著腳邊的泥沙,依舊一步步地往前走。
這才是西行所遇到的,最大的困局。
黑水河的水能阻斷感知。黑水河底的泥沙能用法陣任意調整,令人迷失方向。可是,真正阻斷西行之路的,卻不是黑水河,而是眼前的這個困局。
每一個人都有每一個人的苦,為了減少自己的苦,往往又將自己的苦強加到別人身上。一來二往,惡性循環,于是就有了苦海無涯之說。
西行,為的就是尋找一條能扼住這惡性循環的路子。將眾生從沉淪的苦海中拉出來。
可是,照著這么走下去。西行又何嘗不是一種新的苦呢?
一路細細思索著,好一會,玄奘忽然苦笑了出來。
天蓬輕聲問道:“玄奘法師想到什么了?”
“貧僧忽然想通了。”
“想通了?”
玄奘點了點頭道:“從昨夜開始,貧僧就在想,該不該制止大圣爺施刑。制止,一來貧僧無甚理由,二來,貧僧也拿不出突破這黑水河的辦法,我等必被困在這黑水河畔,無以往西。不制止,面眾生之所苦而袖手旁觀,貧僧所發普渡之宏愿,便形同作廢。可若制止了,被困在這黑水河畔,無以往西,那宏愿,不也形同作廢?”
天蓬略略想了想,疑惑地問道:“那…玄奘法師想通了什么?”
笑對天蓬,玄奘伸出一指,道:“此乃,貧僧之苦。身在苦中不自知。”
說罷,深深吸了口氣,轉身便沿著來時的路大步往后走。
此時,原本的愁容早已一掃而空了。
一時間,天蓬與卷簾都有些懵了,連忙快步追了上去。
河岸邊上,猴子與黑熊精一起將金箍棒插在水中細細地觀察著。
那黑水河上的波濤一卷接一卷地打開,沖在金箍棒上。
就這么盯著金箍棒上被水漫過的紋路看了許久,猴子狠狠地唾了一句:“娘的,他們肯定是堵住了下游!”
“那現在怎么辦?”
“怎么辦?”猴子撐著膝蓋緩緩起身,隨手將金箍棒收入耳中,一臉怒意地哼笑道:“若是往常,上天不行,我就入地。反正這地又不是沒捅穿過,我就不信他這破法陣到地府還能有效!再說了,水都流到地府去,那所有的問題不就解決了嗎?”
此話一出,黑熊精頓時嚇得一縮脖子。
猴子伸手拍了拍黑熊精的肩,悠悠道:“放心,這是最后的辦法,不到逼不得已不會用的。不然,豈不是我們經還沒取,這三界先爛透了嗎?來,我們繼續玩!”
說著,他轉身走到奄奄一息的鼉潔身前,將他一把提了起來,惡狠狠地說道:“放心,這水難不住我。大不了捅穿了,讓水流地府去。到時候什么鵬魔王、獅駝王,一個都別想活!”
這話幾乎是吼出來的,那聲音在天地間緩緩回蕩著。
鼉潔依舊咬緊了牙不吭聲,但那黑水河底的三個妖王,卻已經嚇出了一身冷汗。
“你們說,他會不會真的捅破了,讓水流到地府去啊?”
正當三個妖王正猶豫著要不要先行撤離的時候,玄奘已經來到了猴子身旁。他首先雙手合十,朝著猴子行了一禮,看得猴子一愣一愣的。
“大圣爺,不如讓貧僧和他談談吧。”
“你和他談?”猴子瞧了瞧不遠處躺著的小白龍道:“你有信心?”
“姑且一試。”
猴子微微松手,鼉潔“噗通”一聲整個摔在地上了。
“那你試試吧。”說罷,猴子扭頭便走,站到河畔邊上來回掃視著黑水河面。
朝著猴子點了點頭,玄奘躬身將鼉潔扶正,讓他的頭枕到巖石上。
傷勢實在太重了,雖說要害一個沒傷到,但全身上下,早已經沒有一寸完好的肌膚,沒有根不碎的骨頭。甚至其中很多是被猴子治好幾次,又重新打斷的。
這一舉一動之間,鼉潔哼哼連連,那額頭上已經痛出了汗珠,與血污摻雜在一起緩緩滑落。
微微睜著眼,他朦朦朧朧地望著玄奘,低聲道:“我…我是絕對不會解開的,你們不用妄想了。”
玄奘淡淡笑了笑,點頭道:“貧僧知道。”
說罷,轉身用猴子變出來的木盆子盛了一些黑水河里的水,一點一點地替鼉潔將身上的血漬擦去。
由始至終,鼉潔都警惕地注視著玄奘。
那不遠處,天蓬緩緩走到猴子身旁,與猴子并肩而立。
“解決不了嗎?”
“骨頭很硬啊,一時半會弄不服他。”回頭看了一眼,猴子嘆道:“水已經在漲了,那些王八羔子堵住了下游,用不了多久,這里應該就會被全部淹沒才是。短時間內,用刑恐怕是沒用了。”
“那接下來怎么辦?”
“剛剛他好像說了這件事跟地藏王有關對吧?要不,我直接淹了地府?也算報復。”
天蓬頓時哼笑了出來,搖了搖頭道:“有時候我挺佩服你的,什么辦法都敢想。不過,這個辦法真不行。一來,你把地府淹了,感覺上好像你報復了地藏王,其實苦的是那些個鬼差以及三界眾生。二來,你真敢這么做,就不怕如來又打著救世的旗號出來找你麻煩嗎?當年,可不就是這個借口?”
聞言,猴子頓時又有些猶豫了。
如果他是孤家寡人,即便如來真出來了又如何?大不了再來一場虛實之戰,大家誰也奈何不了誰。
可最糟糕的是,自己不是孤家寡人,即使是六百多年后的今天,他還是有著許許多多的弱點。這一路的西行,不就是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嗎?
吧唧著嘴,猴子抬頭望了望天悠悠道:“你說,我那個洞捅得小一點,回頭再用金箍棒給堵上不讓水流下去,會不會好點?”
天蓬當場笑了出來,拍拍猴子的肩道:“人家需要的是一個借口,至于你究竟造沒造成破壞,不重要。”
聽著這話,猴子頓時好像泄了氣的皮球一般。
都說修仙要不沾紅塵,不理俗事,擺在這件事上,還真就給他們說對了。同樣的修為,同樣的實力,沾染了紅塵,理了俗事的人,那弱點確實要比一心修行的人多出無數倍。
拋開長生不老一事不談,這修仙,還真是看不到多少好處。實力上去了,自以為凌駕凡人了,其實不過是從一個牢籠踏入了另一個牢籠罷了。依舊戰戰兢兢的,有無數的不痛快。
想到這兒,猴子不由得又想起了當初跪在斜月三星洞門前風鈴說的那句話:“人的快樂,取決于心的寬度…”
想著,他低聲嘆道:“我這么不快樂,肯定是因為心胸狹窄吧。”
“什么?”
“沒,胡思亂想而已。”
一手搭著猴子的肩,天蓬緩緩說道:“現在我們來探討一下另一個問題吧。假設,我們沒有辦法在河水漫上來之前讓鼉潔解開術法,那么,我們肯定就會深陷河底。走,是肯定走不出去的。對方是鐵了心地要困住我們,所以,得做好長期戰的準備。其他人沒什么,玄奘法師沒有修為,還需要俗物資身…恐怕撐不了多久啊。”
此時,隨著鼉潔自行調息,那臉色看上去已經比剛才稍稍好了一些了。
玄奘在身旁專心致志地幫他清理著傷口,忽然開口問道:“令尊,過世幾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