嘆息之后,李坤看了看周圍的諸多御醫,擺擺手道:“你們都先出去吧。”
這御醫聽得此言,卻不敢隨意遵從,他們這時候聽了皇帝的話出去,如果突然之間李坤的病情惡化,生了什么意外,那可都是他們的責任了,如何能夠疏忽?
為的太醫就道:“還請陛下…”
這話沒有說完,就被李坤打斷道:“朕的身子,自己知道,至少今日是不會有什么問題的。”
李坤的話,當然沒有多少說服力,但一再堅持,那些個御醫終究還是拗不過的,但也不敢走遠,就在殿外的開間等候——
這些御醫也都看出來,皇帝其實是有話要說,不方便讓他們聽到罷了,想來這話也不會說上多久,等上一會就能進去了。
待得御醫們退了出去,李坤深吸一口氣了,平息了一下心神,隨后打起精神,之前說的幾句話,耗費了他不小的精力,自是要休息一下,回回神。
那魏公公則是靜候在旁,同時目光一掃,視線掃過不遠處立于角落的小黃門和侍衛。
這個時候,李坤再次開口道:“我真正擔心的,其實是太子的性子。”
魏公公聽得此言,并未言語,而是微微低頭,他知道皇帝在這種情況下、這個時候提起此事,絕不是單純的感慨,而是有著托付后事的意思。
面對這種情況,魏公公只要靜聽即可,不需要多言,真正要做的。是在今后的日子里,將之施行。
“我這毛病,大伴你也是知道的,根源、根本還是幾年以前的那件事,即便還陽。但壽元有限,隨時都有隕落之險,所以平時對太子也就有諸多期望,甚至將許多不該他在那個年齡知道的事情,也在試著教授給他…”
李坤后面的話,其實魏公公并不陌生。因為其中的很多事情,他都算得上是見證人。
那話中的意思,魏公公同樣明白緣由,關鍵的原因,還在于皇帝生恐自己不知什么時候就要命歸黃泉。怕來不及將為君之道的一些技巧與道理,傳授給太子,便提前了這個過程。
不要以為生在皇家,然后接掌了皇位,就能順順利利的成為皇帝,然后平衡官吏、勢力,這其實是一個對個人技術要求很高的職業。
遠的不說,就說大瑞之前的大齊。就有許多少年、乃至幼年登位的皇帝。
這種皇帝本身不具有執行權力的能力,自然需要旁人代為執掌,而且他們在成長的過程中。無人敢真正訓斥與教訓,無疑就使得其人有著肆無忌憚的性子,成長起來后,很難成為明君。
更不要說,還有那奸佞獻媚之徒的存在,刻意或者無意識的將幼年皇帝。給引導的走向歧路,為所欲為。
不要說是幼年的皇帝。就連那意外得到皇帝位置的成年人,有時候也很難把持得住。又或者真正執掌。
還是前朝的例子,就有那意外得到皇位的藩王、親王,也有心要做一個好皇帝,奈何沒有經歷過真正的皇家權術、技巧的人,很難真正駕馭的了皇位——
“朕在踏上皇位之前,以為這皇帝乃是要治理天下,為萬民謀福祉,為萬世開太平,但真正坐上了這個位置,才明白,這治理天下不是皇帝的本職,約束、平衡與治理官吏,才是每天要面對的事情,其他的一切,其實都是此事的延伸…”
耳中聽著這些,魏公公卻不敢插話,甚至漸漸將頭低了下去,因為他心里清楚,這些事情并不是他能知道的,皇帝之所以說,除了信任的原因外,還是想要找人傾訴,同時想讓魏公公將這些話記下來,日后點醒、提示下一任皇帝。
“而且,很多事情,想要做成,并不是一蹴而就,更無法勇猛精進,反而要迂回、曲折,在各方的妥協中前進,朕剛登基的時候,看著那些因循守舊的大臣,覺得他們太過保守,但后來才明白,這些大臣或許也有私心,但也并非對大瑞漠不關心,這里面的度,著實難以把握。”
說著說著,李坤的眼神略有迷離,似乎陷入了回憶之中。
“可惜,當時并不了解,一意支持新黨,如今卻是讓大瑞陷入了黨爭之中,即便有朕在其中平衡,異論相攪,但終究是留下了隱患,這些也不知太子能否明白。”
他微微嘆氣,然后笑道:“為君者當仲裁百官,而非被百官之言牽著鼻子去走,朕剛登基的時候,重德行勝過才干,但這為官畢竟不是為學,有的時候私德不應作為主要考量,更不應一人私德敗壞,就拿那張厚來說,其人雖然風評不佳,但為官做事比許多清廉之官卻要更勝一籌,況且這樣的人更容易掌控,因為他們心中有著畏懼。”
想到這里,李坤話鋒一轉:“這些話,我也前前后后,或多說少的給太子說過,但他卻沒能明白深意,只是知曉了皮毛,而且流于表面,看不清實質。”
他看著魏公公,道:“前兩年,我曾經對他說過,邱卿其人,志不在官場,但亦不該怠慢,當時時在意,是指望日后邱卿為太子之臂膀,大為倚仗,讓他不可太過依賴,卻沒有料到,他被人稍加挑撥,就生出要敲打邱卿的念頭來了,這邱卿是他一個孩童就能敲打的么?就算是朕,也只能以恩情待之,可他倒好,只是看了表面…”
說到這里,李坤心中有氣,語氣不知不覺就重了許多。
聽到這里,魏公公卻要表態了:“太子如今已經有所變化,如今更是對邱尚書禮遇有加,很是推崇。”
“哼!”李坤卻忍不住冷哼一聲,“他自然是要推崇的,他做的那些事情,以為能瞞過誰?想要讓邱卿出丑,結果找的那些人,連邱卿的弟子都遠遠不如,最后連自己都被說的啞口無言,然后心悅誠服,只是前倨后恭,這樣的人,邱卿如何能輕易原諒,現在是朕還在,若是朕不在了,這朝廷再也無法維系與邱卿的人情,那時他掛冠而去,一心為學,就是我大瑞天大的損失!”
也是說,李坤越是來氣,看的魏公公心驚膽戰,有心要提醒,但李坤哪里不知,擺擺手止住其人,道:“大伴,剛才太醫的話,你也都聽到了,朕的這條性命,不知何時便要歸去,朕自問無愧于祖宗了,但唯一擔心的就是死后的事情,這些話今日不說,說不定日后就沒有機會說了。”
聽聞此言,魏公公越悲傷,卻也知此言不假,如今李坤的身子太弱,就連讓武修之人給他過渡元氣,用以強身健體、續命,都不可為,反而有可能刺激其最后一點潛能,成就油盡燈枯、回光返照之相。
這和當初不同,當初李坤魂歸天外,魏公公與另外的武修高手,以氣血補充,維持的是尸體的生機和活力,那人魂不在,就是死了,已經是最壞的情況了,當然不用考慮許多,但現在故技重施,就是害人了。
好在李坤隨后喘息幾息,將那氣息理順后,面色好轉,就問道:“大伴,你可知道邱卿最近提的以戰養戰之策?”
魏公公點頭道:“老奴知道,是南洋那邊有人屠戮中土苗裔,當地的土王派人過來求援,邱尚書力主出兵,劫南洋土人之糧,供養天朝大軍,為日后平定屋脊之地做好準備!只是朝中大臣認為此舉有違圣人教化,大為反對。”
“他力主出兵是假,想要借機擴大水軍,這話他從前也給朕說過幾次,甚至還特地拿了幾張圖紙,上面盡數都是造船之法,但朕卻沒有準,大伴可知為何?”
“老奴不知。”魏公公豈會不知,只是有些事情不能由他來說。
李坤微微一笑,道:“半年前,馬老相國病重,然后請辭了宰輔之位,那位置當時朕曾想讓邱卿來坐,后來卻讓給了岑帛,就是考慮到朕命不久矣,將這樣的機會留給太子,同樣的,這擴大水軍的事情,也要由他來做,朕本來還擔心他心有抵觸,但如今卻對邱卿之學推崇備至,想來日后邱卿之議,他應會遵從些許時日。”
聽到這里,魏公公又要再說,卻還是被李坤抬手搖了搖頭:“你不用替他分辨,太子的性子我豈能不知,耳根子軟得很,被人一說,很容易就會讓念頭有變,所以對邱卿不會永遠遵從,等他心起他念之時,也就是邱卿辭官之日了,可惜啊。”
魏公公忍不住就勸道:“以邱尚書之才學,就算只留朝堂十年,也足以造福天下了。”
李坤搖頭道:“朕自然知道,朕擔心的不是朝堂留不住邱卿,而是邱卿歸于田園之后,專心為學,那知行之道流傳天下之時,怕是朝廷再也難以掌控了。”
言語之中,有一股揮之不去的暮氣。
魏公公則是一驚,隨即搖了搖頭,明白了皇帝之心,只可惜若是皇帝還能再活些年頭,或許還有辦法,可現在…
翌日,朝陽初升。
太子李炎就帶著幾名隨從,匆匆出宮,去往城郊的一處占地不小的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