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樞密都承旨一職,單從名字上,就不難看出所屬,這是樞密院的一個官職。
大瑞的政治架構,在朝廷行政上,劃分頗為完善,最核心的部分就是兩府了。
這個兩府,指的便是政事堂和樞密院,在大瑞初期,兩府分管民政和軍政,后來幾經改制,職權略有變動,而這樞密院對于軍政的掌控,卻是一點一點增強的。
樞密院,又稱樞府,別稱“宥司”,為皇帝直接領導,樞密院掌軍國機務、兵防、邊備、戎馬之政令,最高長官為樞密使,稱“知樞密院事”,佐天子執兵事。
而今的樞密使為王靖,又有樞密副使,也稱“同知樞密院事”,便是那樞密使的副手,但論權勢并不差上多少,如今在位的樞密副使為耿赤,乃是武將出身,算是一大異數——
這樞密院雖然執掌軍政,但歷來都是文官執掌,極少有武人能夠坐到如此位置,因為在朝廷重臣心中,樞密院雖與軍方聯系,但不光是領兵打仗,還要涉及很多的制度建設等,在他們看來,粗魯的武將是無法勝任的。
畢竟,這樞密院兩使,其實也是宰執之格,武人而至宰相,在經過前朝的軍閥割據之后,深受詬病。
但耿赤其人允文允武,早年甚至被刺字發配,但還是順勢而起,成為一代名將,深受先帝看重,幾次提拔,終至此位。
這些且不多說。
卻說這樞密副使之下,還有簽書樞密院事、同簽書樞密院事等,也是各有職權。
除此之外,在這樞密院中還設有承旨司,長官就是樞密都承旨,也就是如今邱言所受之職。
這個承旨司的功能,就是傳達皇帝命令,管理樞密院內部事物,配有檢詳官、計議官、編修官、詳覆官等屬官,分管兵、吏、戶、禮、刑五房,能問六部,又有河西房能處理邊防事務,之外更有諸多事項,連那藩屬外族的事物,都能涉獵。
從這個配置來看,不難看出此司之權勢,為樞密院的辦事機構。
畢竟樞密院本身的位格,就在六部之上,長官乃是宰執,其下之司有此能耐,并不令人意外。
單就樞密都承旨這個職位而言,又有檢查樞密院主事以下官吏功過及其遷補的權力,這等于是把持著院中實事官員的升遷評價!
直接關系到他們的仕途!
如此一來,邱言若是接了此職,身份立刻就不一樣了。
如果說,翰林學士,只是讓他獲得了在朝政和皇室中的影響力的話,那這個樞密都承旨就直接讓他得到了權勢,能將影響力轉為權力!
至少對于軍方來說,邱言的看法,今后會大大影響兵事。
值得一提的是,樞密都承旨,論品級,只是從五品,比那翰林學士的正五品,還要低上一等,但論及實權卻是天上地下。
只要邱言承了此職,在旁人眼中,他絕非什么翰林學士,而是樞密都承旨!此職可不是單純的品階就能描述其能的,縱是三四品的大員,也未必就敢小視。
所以,授命一下來,殿上群臣,無論文武都是心思變化,文臣覺得這般任命,有些太過了,而武將卻說不上什么感受,有些將領反而竊喜,他們早將邱言看成是兵家傳人了。
群臣前列,王甫、馬陽、張鏈、徐進,以及大病初愈的閆東亭,這五位政事堂宰執,也是各有所思,不時拿眼去看樞密院的兩名宰執,王靖和耿赤,想要看看他們,是不是皇帝早就和他們通過氣了。
這一看,卻在兩人臉上發現了意外之色,甚至王靖還露出了一點壓抑住的驚怒。
其實,樞密都承旨的職位,空了有些時日了,圍繞這個位置,免不了有些人脈變化,如王靖這般,自是想安插自己的親信進去,未料到會突然空降一個邱言過來。
“莫非真是皇帝一意孤行?”
注意到王靖的表情,張鏈聯想到前幾日,對方曾與自己商談的事,有了一點猜測。
“或許,皇帝是想借邱言的手,推行他的那套兵制革新,才丟出這么一個位置,只是,若將邱言全部的功勞都算上,拿個樞密都承旨的職位,并不為過,可單靠著人文典籍的功勞,卻得了軍政權柄,未免就有些過界了,哪怕那典籍是兵家之說…”
有類似心思的官員不在少數,都覺得這般任命,有些提拔過甚了。
官員有了功績,給予封賞是應該的,而邱言的事情之所以這般鄭重其事,甚至拿到金鑾殿上、百官眼前,其實還是為了振奮戰事,為國戰凝結士氣,但賞賜的切入口卻非戰功,而是人文之功,卻一下子授予樞密院實職,難免惹人側目。
更有那御史、諫官,已在肚子里打起腹稿,準備等這圣旨宣讀完畢,就立刻出言勸諫,就算不能讓皇帝收回成命,也要讓他知道后果,長點記性,知道這天下間的事,并非能讓他為所欲為——
大瑞的士大夫,從來不覺得天下就是一家之天下,更不認為自己是皇帝的家臣,反而覺得是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自然不愿意讓皇帝為所欲為。
所以,有時候的激烈勸諫,非是一定要讓皇帝認錯,而是讓皇帝留下記性,心有余悸,這樣下次就會有所顧忌,不令類似事情再次發生。
不過,正當滿朝文武醞釀話語的時候,那位定王李鐸接下來的一句話,又將他們的思緒擊得粉碎——
“加邱言為國子監博士銜,令其傳圣人語于學子,彰人間道在興京!”
此言一出,連一直面色沉穩的王甫和馬陽,都是神色有變,目光中流露出一點意外!
而滿朝文武就更是思緒凌亂,覺得今日之事太過離奇了。
說是封賞邱言,卻先將戰功壓下,做出一副要封賞兩次的架勢,隨后予以翰林學士也算是正常,畢竟邱言本就任職翰林院。那樞密都承旨已然有些破格,但聯想到邱言在草原上的戰績,以及兩部兵家典籍,還是能夠理解皇帝的心思的,無非是提拔一名知兵的親信心腹。
但如此一來,翰林與樞密院,已然有些跨界了,如今又加了個國子監,立時就讓事情有了根本性的變化的!
國子監,可謂大瑞的最高學府,聚集王朝之內的學子精英。
這些精英,其中的一部分會在未來成為朝廷中堅,他們的所思所想所行,無疑會對未來的朝政有不小影響,更隱隱影響天下風氣。
如今王甫變法,其中的一個重要舉措,就是將國子監掌握在手中,推行變法新學,這個手段,和科舉配合在一起,乃是培養新法人才的不二法門。
只有培養出一批與自己理念、主張相同的繼承人,才能避免人亡政息的局面,對此王甫知之甚深,而馬陽也深有感觸。
因而,這新舊兩黨在朝堂上爭斗,在國子監中也有爭奪,不過,朝堂上爭奪的是“權”,在國子監上爭奪的卻是“心”。
士子心。
將自己的主張、學說,灌注到三觀還未完全建立起來的學子心中,自是有利于日后行事的,有時候甚至不需要自己如何去做,就能靠著這些成長起來的學子,攪動大勢。
這個局面下,皇帝卻安插一個人進來,用意就頗為值得推敲了。
國子監博士不是什么普通職位,雖不是祭酒,但也有了在學子中傳學的資格,邱言雖然年輕,可文成典籍,自成一家,讓他去國子監教授學生,豈非是虎入羊群?
這一點,王甫和馬陽心中清楚。
“皇帝這是要異論相攪?挑撥邱言和新舊兩黨的關系,讓他徹底成為孤臣?”立刻,包括張鏈在內的不少官員,就有了種種猜測。
不過,并非所有人都憋得住話的。
一連兩次意外,那位定王殿下,終于把圣旨讀完了,接著退到一旁,饒有興致的看著邱言。
按照流程,下面就是邱言謝恩了,只是不等他開口,就有人跳了出來——
“臣有本要奏!”
高踞在上的李坤循聲看去,認出是一名御史,眉頭微微一皺,猜出了其人目的,就道:“今日時辰不早,先…”
那御史倒也光棍,都不等皇帝將話說完,就生生打斷:“陛下,一人而居三方,此事太過離奇,以邱修撰的功績,其實倒也無妨,只是不言戰功,只道人文,怕天下之人不服!”
說到這里,還要提上一句,邱言前世的許多影視,將這打斷皇帝說話,描繪成頗為恐怖之事,但實際上,無論是前世的幾個漢家朝代,還是邱言現在身處的大瑞,大臣打斷皇帝,只要理由正當,那問題主要就在禮上,與那謀反、欺君的關系不大。
甚至于,曾有大臣敢當面痛罵皇帝,那皇帝承受不住要走,干脆就被人拉住衣袖,唾沫都濺在臉上,還要賠個笑臉。
眼下,李坤被打斷之后,雖是不悅,卻還是道:“朕記得馬卿所著通鑒中提到,天下大務,莫過賞罰。昔炎高祖不愛王爵于韓、彭,故能成其帝業,朕不敢自比先賢,但也有心一為,今邱卿功勞卓著,又有文典傳世,破格提拔,又有何妨?”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