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
突如其來的雷聲,將沉浸在思路中的華舍嚇了一跳,他連忙放下雕版,慌亂的朝各處跑去,把開著的窗戶都給關上。
雕版印刷,平時需要通風,也懼怕潮氣,更不能淋雨,所以下雨天將窗戶關上,是最基本的事項,華舍對這些早就養成了習慣,一聽雷聲,條件反射似的就動起手來。
不過,在他走到最后一扇窗邊時,動作卻陡然僵住,探頭出窗,往外面一看,卻是晴朗夜空,月色明媚,皎潔的弦月清晰可見,哪有半點要下雨的意思?
“這可是怪了,難道是憑空打雷,卻不下雨?”
疑惑中,門房老叟卻是招呼一聲道:“舍哥兒,天色不早,剛才一聲雷響,夜里八成要下雨的,還是趕緊的回去吧,小心淋了雨著涼。”
“哎,謝鄭伯提醒。”華舍心里也有同樣擔憂,聞言謝了一聲,回屋把東西整理了一遍,將拿出來的雕版收好,最后又從一塊箱子里取出一個小版,包好之后放入懷中,這才吹熄燈火,離了屋子。
經過門房時,那老叟將他叫住,把個荷葉包遞給了他,笑道:“給欣丫頭帶著,有點涼了,但管飽。”
華舍接過來打開一看,里面赫然是塊涼了的紅薯,眼眶登時有些泛紅,可老叟不等他開口就道:“旁的話就不必多說了,記得以后發達了,讓老頭子我享享福就成。”
聽了這話,華舍默默點頭,看著老叟那骨瘦如柴的模樣,以及蒼老又和藹的面容,心里仿佛存著一團火。
鞠了一躬,轉身離去。
借著月光趕路,等華舍到了寄身的小屋,已是后半夜了。
這也算是孟府地界,可和主院中的氣派不同,給人一種簡陋、緊湊之感。
這里是孟府仆從、婢女的居住,夜色只要一臨,用不了多久,就是一片黑暗,那點燈的燈油,在這里可是奢侈品,沒有幾家能隨心所欲的點燃,似華舍之前在那刻書館中,自是不可同日而語。
推開屋門,渾濁的空氣撲鼻而來,這屋很小,沒有窗戶,只要關上門,用不了多久,里面的空氣就會變味。
“兄長…”
門聲響過,稚嫩的聲音就從里面傳出,隨后是悉悉索索的聲響,沒過多久,一個黑影從里面走出來,借著門外月色,依稀能看出那瘦弱的身姿,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
“還沒睡啊。”華舍見了,露出一抹笑容。
瘦弱身影就道:“等兄長呢,不是說今天聽大儒講學么?欣兒想聽你給我講一講,我還沒見過大儒呢。”
“傻丫頭,什么時候不能給說?還是早點睡吧。”華舍往屋里一走,順勢將手中荷葉包遞了過去,“不過正好,把這個吃了吧,還有點熱氣。”
那瘦弱身影,正是華舍的妹妹華欣,兄妹兩人逃難而來,棲身于此,相依為命。
接過荷葉包,華欣已然發現了里面是什么,立刻發出一聲驚喜的呼聲,隨即按捺,就道:“這下好了,兄長明日帶著這塊紅薯過去,午飯不就有著落了?我聽別人說,聽人講學,頗為耗費心神,一塊饅頭怎么能行?”
華舍聽了,只覺鼻子一酸,暗自埋怨自己無用,但嘴上則道:“欣兒不必如此,挺二哥、威四哥對我頗為照顧,我跟著他們吃就行了。”話落,便把今天的事情簡單說了一下,華欣才放下心來。
“兩位孟家哥哥都是好心人,這些事都要記下來的。”說了這一句,小女孩才停下來,打了個哈欠,回去睡了,自家哥哥回來了,她才能真正安眠。
另一邊,華舍的心里卻越發沉重,感到肩上壓力,父母不在,仆從四散,他就是一家之主,要挑起重擔,不能讓自己的妹妹這么受苦下去。
稍微收拾了一下,華舍和衣而臥,取出那塊小版,隔著薄布摸著上面一個個雕文,心里反復思量著。
“或許這就是一次契機,但要怎么樣才能找到關鍵?雕版的弊端,在于耗時耗力,最終只能用上幾次,或許該從這方面著手…”
這個想法,盤踞在他的腦海中揮散不去,但雖有模糊概念,可方向還是難以確定,更不知如何下手。
雕版誕生至今,非只有他一人注意到此事,也有許多嘗試,但都無法成型,短短一個晚上,華舍又怎可能完成變革?
不過,在這背后卻有只手在推動,將一個嶄新思路刻印在了他的心頭,讓他觸摸到了那層窗紙。
華舍并不知道,在他不斷轉動念頭的時候,虛空中正發生著驚天駭浪,掀起浪頭的,不是海水,也不是靈氣,而是古往今來,沉淀在東華歷史中的滾滾念頭!
這些念頭,主體或許已經老死、衰亡,但對天地、神祇、超凡的敬畏,還是令那逝往之念寄托出來一點,融入大勢,聚少成多。
每個生靈身死之后,都只留下微不足道的一點,可當這一點跨越千年萬年的時間,從這萬里河山、無邊海洋各處匯聚過來,就是非常可怖的大海!
孟府別院,后院。
“沒想到人死之后,寄托出來的念頭,無意識的散落在平行于現世的虛空中,竟然如此龐大,平時都被各條龍脈制約,若非今日要在其中丟落人道大石,激起波瀾,我亦無法發現,足見這死后一點念與人道的密切聯系!”
邱言立于庭中,眼觀天象。
那聲雷霆之后,他就注意到自身的氣運急速波動,整個王朝的氣運,隱隱有了流動的跡象,仿佛正醞釀著什么,但又隨時可能衰退,若不刻意尋找,很難發現,但邱言有意為之,自然是第一時間就有感應。
“和死后一點念聚集的海洋比起來,周饒洲斷蓮谷內,被封神靈幾千年來累積的法職民愿,根本算不了什么,單看那法職民愿,好似海洋,可和這東華虛空中的死后念比起來,只能算是池塘!”
感受著虛空中傳來的陣陣波浪,邱言的念頭越發清晰。
“不過,那片池塘,對于神靈身而言卻堪稱雄厚,但能否一口氣吞下,還要看這次人文神道能引起多大漣漪,能借到多少東華的人道之力。”
想著想著,他轉身回屋,行走間,腳下石板嘎吱作響,赫然是在承受著重壓!
“人道大勢如海,人道變革為石,是泥石入海,還是水落石出,皆看能否順勢而為,我因插手,人道生出反噬。眼下不比從前,我身上的修為、念中的秩序,都已初具規模,不再是單純的依附人道,而是隱隱可以干涉人道前行的路標了,已然要面對人道變遷的壓力了…”
邱言當年趕考北上之時,沿途拿出了不少東西,有些甚至超出了這個部洲的人道層次,卻沒有引起多大波瀾,就是他的位格在那時還很低,對人道海洋的變化沒有太大影響。
現在,他不只念合幾道秩序,本身位格與龍氣相合,最近的草原一行,更卷入天下大勢,這一切令他的一舉一動,對東華人道都有深刻影響,一個不小心,甚至會讓人道有巨大轉變,無論好壞,都已觸及到了天地法規的邊緣。
如此一來,自是要受到無形壓制。
這股壓制,從前還很隱晦,可經過一日講學,他借知行之道的殼子,觸及神道、人道的融合,如此一來,立刻成了虛空人道的焦點。
雖然眼下部洲中還未有人注意到這點,可天地間自發的抑制力卻不會放過,在他講學的時候,就已經有了跡象,降臨其身,加以壓制,一直持續到現在。
如此一來,邱言只能運用另外一種方法,曲線而行,給聽講儒生一定啟發,引導他們促進事情的發展,最終再引出自己的干涉,由他將外來概念拿出來。
這也是他講述草原分治的原因所在,因人處位,因勢利導。
噼啪!
回到屋中,石板鋪就的地面傳出碎裂之聲,卻是塊石板被他踩碎了。
看著腳下碎片,邱言瞇起了眼睛。
“血肉身,到底是如這地板一般,排列起來、覆蓋大地,還是被擊得粉碎,就看明日的試探了,若能把握住其中的度,行事也就有了標準。”
第二日,華舍早早起來,這一夜他睡得并不安穩,連那夢中都糾結著該怎么向邱言請教。
簡單收拾之后,告別了妹妹,但華舍并未前往孟家別院,而是先去刻書館點卯,把油墨調好,跟著告了假,工頭也知道他的情況,笑呵呵的應下。
接著,華舍顧不得擦洗,就馬不停蹄的離去,只在路上簡單的摸了把臉,等到了別院,講學已經開始了。
邱言還是坐于階上,但這次說的不是見聞了,有了昨日鋪墊,今日他直接拿出典籍,開始用知行之道拆解其中深意,有了之前的事情,沒人會覺得他沒有這個資格了,但隨著講學的繼續,還是有疑問誕生。
好在,再講了一會,邱言便擺擺手,讓在場眾人將疑惑說出。
這下子,立時引起眾人興致,而華舍卻畏畏縮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