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公保佑,闔家平安。”
彎腰拜神之后,楊池挺直了身子,轉身朝里屋走去。
這座房子很小,只有一間大堂和一間里屋,屋子里擺著幾個歪歪斜斜的床鋪。
正有名婦人斜靠在一張床上,她的面容蒼老,頭發白了大半,身上衣服打滿了補丁,一雙長滿了繭子的手,縮在衣袖中——正是初春時節,天氣還很寒冷,婦人衣著單薄,即便睡著了,依舊本能的想要抵御寒冷。
掀開門簾,走進里屋,楊池看到婦人的模樣,心弦微微一顫,鼻子有點酸。
他的腳步聲雖輕,但還是讓那婦人聽到了,她睜開眼睛,眼神迷茫,過了好一會方才聚焦,待看清了楊池模樣,立刻就要起身。
“池兒回來了,為娘下午不太爽利,在床上躺了一會,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了,”那婦人緩緩起身,臉上滿是疲憊之色,“我兒先坐著歇會,中午有人送了清娃兩塊芋頭,他吃了半塊,余下半塊給你留著呢,我去給你熱一熱,那剩下一塊整的,要等你親自下廚。”
“芋頭?”楊池一愣,跟著點了點頭,“恩,我從和王師傅學了手藝,便日日拜灶公,想來廚藝當有進境,明天給三弟解解饞。”
芋頭雖說常見,但楊池一家自父親獲罪后,連塊地都沒有,更不要說芋頭了,這年頭可沒有什么工人階級,連民間手工業也是方興未艾,你家中沒地,就是沒有根,說出去連腰都直不起來,婆姨都討不到。
看到母親急著起身,楊池快步上前,先是攙扶。跟著將錢袋遞了過去,口中道:“娘親莫急,孩兒不餓,今日東家看我辛勞,把工錢給結了,您點點,好添補家用。”
“發工錢了?”婦人聞言一喜,把錢袋接了過來,“如今的東家,可比原來的強多了。”說著。她取出幾枚銅板,放在枕邊,余下的卻遞了回去,“剩下的都埋起來,再過些時日,也能買點地,讓咱家開荒,咳咳…”
說著說著,婦人突然咳嗽起來。胸口急速起伏,一副上氣不接下氣的模樣。
楊池猛然一驚,幫著母親撫胸捶背,過了好一會才平息。接著婦人不顧楊池的勸阻,硬是起身,要去給他熱飯。
看著母親蹣跚的背影,楊池握緊了拳頭。
“明天。一定要找到活計,不然…”
正在楊池在暗下決心的時候,院子里突然響起一聲沉悶的撞擊聲。跟著傳來婦人的驚叫。
“怎么回事?”楊池一驚,趕緊沖了出去,入目的卻是婦人在扶著一名少年起身的畫面。
“三弟?”
定睛一看,楊池認出了那少年的身份,正是自家兄弟楊清,只是看對方那破爛的衣衫,還有臉上的傷痕,卻讓他生出一股不祥之感。
“哥…”
楊清抬頭看了一眼,掙扎起身,跟著對身邊婦人道:“娘,別擔心,我這是和瓜娃他們在村頭爬樹,跌下來摔的!”
“怎么這么不小心,這要熬多久,才能痊愈?”婦人一臉心疼,眼中有淚光轉動,他們家太過貧窮,這劍南城的醫館、大夫,他們請不起,最多找些赤腳醫生,買些膏藥,但眼下卻又去哪找?
“好了,娘,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么?”楊清忍著疼,原地蹦了兩下,雖然扯動了傷口,但因怕母親擔心,生生忍住。
婦人惴惴不安,卻也沒有辦法,只好吩咐楊池照看,自己走到院角,蹲在地上,這家的灶臺正是位于這里,婦人到了灶跟前,并未直接動手,先念叨兩句祈詞,然后才生火。
另一邊,楊池本來是打算過去生火,讓母親休息的,但看著弟弟的模樣,卻改變了注意,他陰沉著臉,拉著楊清,走進了屋里,然后將門關上,往桌子旁的椅子一坐。
“說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楊清正因為身上傷口呲牙咧嘴,聽到這句,立刻就定下心思,喃喃低語。
人都道長兄如父,楊氏兄弟的父親居役此城駐軍,因體弱而病故,楊池就成了楊家的當家人。
要知道,這大瑞發配、流放,是有著一套嚴格制度的,首先就名言“同伙人遠近散配”,具體來說,就是說犯案的同伙,不能被發配到同一個地方,不得同配一州,不得同時上路,五人以上不得同在一道,十人以上不得同在一府。
楊清的父親,本是一名小吏,也算有些權勢,卻因上司的禍事而受牽連,被發配充軍,同時獲罪的同僚,沒有一個同路,只有家眷隨行,等楊父死后,楊家自然是沒人幫襯,舉步維艱。
而且,這一家還無法返回原籍,因為大瑞為了對編配人進行管理,制定有詳備的卷宗、名薄,不只是姓名要被記下,年齡、罪名、以前的過犯都要一一記錄,即使楊父死了,他的兒子也不能離開。
實際上,大瑞的刑律一直提倡孝道,對老人病故、家中無成年男丁的配犯,都會降等處置,所以楊家才能落戶在劍南道的首府,結果反而因楊父之死,令整個楊家陷入困境。
按理來說,編配之人的衣食是要有官府供給的,楊父死后本該有撫恤,卻被人截下,讓孤兒寡母從此缺衣少糧。
后來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楊家卻因三子楊清得罪了小人,被人作祟,沒能返籍,連老二都折了。當然,就算是回去了,他們家中田地,也早就被宗族分得一干二凈了,但處境多少能有轉機。
家中困境,讓楊家的兩個孩子,擔起了家中重擔,可相比于行事穩重的楊池,楊清卻行事跳脫,不拘一格,為此惹出了幾次事端,費了不少功夫才平息,其中的后遺癥一直到現在都還有影響。
眼下,楊池看到楊清的模樣,本能的感到有事情要發生了。
“哥…”
楊清小心翼翼的朝周圍看了看,隨后上前兩步,從懷中取出一個袋子,拿著袋子的雙手微微顫抖。
他來到桌前,把袋子倒過來,兩塊銀色的小餅子落了下來。
咚!咚!
一連兩聲,銀餅子在桌上轉了轉,隨后靜靜躺在桌上。
寂靜!
整個房間陷入了寂靜,沒過多久,粗重的呼吸聲越發明顯,卻是楊池在劇烈喘息。
過了好一會,他勉強平息了胸中氣,沉聲問道:“這是哪來的?”
楊清低頭道:“哥,你別問了,有了這兩塊銀餅子,咱家就買得起地了!要是按著你的法子,什么時候能存夠錢?”
呼啦!
這邊,楊清的話音剛剛落下,門外,就驟然傳來混亂聲響,聽那聲音,似乎是楊家的圍欄,被人給推倒、斷裂時所發出的。
隨后,楊母的慘叫傳來,楊氏兄弟齊齊變色,爭先恐后的朝外面趕去,一推開門,映入眼簾的,卻是幾個人高馬大的身影!
而楊母,此時卻蜷曲著身子,躺在地上。
“娘親!”楊池、楊清驚呼著跑了過去,一個扶起母親,一個則對來人怒目而視。
“哪個是楊清?”
一個聲音傳來,跟著,穿著直裾袍青年男子邁步走出。
他的聲音剛落,就有個干瘦老頭點頭哈腰的跟上來,臉上掛著討好的笑容,將楊清指認出來。
“李伯,你怎么…!”楊池見了那老頭,立刻怒從心起!
這個老頭,他并不陌生,住在村頭,算是這個村子的長者。
李伯聽了此話,臉上的謙卑蕩然無存:“你還好意思說老頭子?也不問問你那弟弟,整日里偷雞摸狗,今日還到老頭子地頭,拿了幾塊芋頭。”
“你又偷東西了?”楊池聽到這里,心里有了大概,再看自己的弟弟,露出了怒其不爭的表情。
“我…”楊清的眼神躲躲閃閃,“我今天本想去找你,結果看到了你與東家的爭執…”
“你知道了!”楊池心中一震,知道自己被辭退的事情,被楊清看到了,“那也不能…”
啪啪啪!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一陣拍手聲打斷了,那位青年拍著手,笑呵呵的道:“好一幕苦情戲,好一個兄友弟恭,不過,你們的事,本公子根本就不在意。”
“這位是劍南駐軍的劉押官,是來追討銀錢的。”那李伯在旁小心說著,一副討好模樣。
“這么年輕就是軍中押官,定然背景不俗。”楊池先是一驚,跟著想起了屋里的兩塊銀餅子,暗叫不妙,可不等他分辨,已有兩名壯漢上來,將楊清拿住!
跟著,又有人推門進屋,在一陣翻騰聲中,拿出了兩塊銀餅。
“這兩塊銀餅,根本不算什么,”劉押官搖了搖頭,“可本公子的東西,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拿的,那兩個人替我辦事,卻被你偷了錢去,不能輕易就揭過,必須要有所交代。”
話落,他一揮手,身后有走出兩人,要去拿楊母,這婦人早就嚇得呆住了,見狀就要掙扎,卻被一大漢一巴掌打在臉上,登時吐出兩顆牙齒,嘴中流血!
“住手!”
楊家兄弟頓時目眥欲裂,各自升起一股強烈至極的念頭,想要將面前幾人撕碎!
屋子里,那座灶公像微微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