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森,乃邱言前身的至交好友,兩人相交莫逆,左渠村事發之后,邱言生死不明,這鄭重森還曾隔空憑吊。
兩年前,新帝登基,開了恩科,鄭重森收拾行裝,也來劍南城參加鄉試,只是在那之后卻憑空失蹤,了無音訊,邱言先后找過幾次,連神靈本尊都曾動用,依舊沒有收獲。
沒想到,此時會這么突然的出現在面前。
邱言打量著對方,在感嘆、疑惑的同時,卻從對方眼中捕捉到一絲慌亂,在對方身上發泄了些許妖氣。
與兩年前相比,鄭重森雖然氣態沉凝,但面色蒼白,臉上顴骨凸起,比從前瘦了不少。
邱言心頭一動,感知延伸過去,細細探查,立刻發現鄭重森情緒念頭散亂,氣血元氣虧損,陽氣衰弱。
瞇起眼睛,他意識到對方怕是經歷了不小變故,但鄭重森既然不愿意說,他也就沒有開口去問,只是道:“你我朋友一場,有什么需要相助的,盡管說就是了。”
鄭重森點點頭:“其實我是想…”
他話未說完,不遠處的人群突然沸騰起來。
隨著一聲“放榜了”的叫聲,群情洶涌,滾滾民愿幾乎炸裂開來,似狂風一樣呼嘯橫掃,即便邱言都為之震動。
“好狂暴的民愿!好強烈的念頭!”
這是貢院里的書吏要開始貼榜了!
四周,突然傳來生生震響,邱言循聲看去,發現是大量兵卒疾奔過來,聲音是軍靴踩踏地面時發出的。
放榜可不是小事,自然需要兵卒護衛,維持秩序,前后左右。里里外外,足足二百多人。
就算是鄭重森,同樣停下話語,一臉憧憬的朝貢院方向看去,身子都微微顫抖起來。
這番動靜,落入了邱言眼中,后者微微一嘆,然后道:“既然鄭兄還心向科舉,為何不前往一試?”
沒想到鄭重森聽了,卻苦笑著搖搖頭。道:“寒窗苦讀十幾年,所為的不過就是一朝登上龍虎榜,如何能輕易放得下來?只是,我如今卻身不由己…唉。”
在二人談話的時候,對面的貢院已經開始有人喊名字了。
這名字先是由榜邊的書吏喊出來,再由大嗓門的官差復述,他一出聲,周圍頓時一片寂靜,先前的吵鬧不復存在。這里人數太多,離得遠的,根本看不清榜單名號,當然只能靠聽的。
這一靜。喊得話就清晰起來,正是名次和中舉人的名字。
就聽一個又一個的名字從書吏嘴里蹦出來,安靜下來的人群又漸漸沸騰,不時就有人大吼一聲“我中了!我中了!”然后手舞足蹈。
其中不乏有上了年紀的老人。聽到名字之后,回憶流轉,想到自己辛苦半輩、頭發斑白。頓時百感交集,一口氣喘不上,直接就昏死過去,又引得人群大亂。
邱言站得遠,眼力又好,將這些種種景象收入眼底,不僅如此,感知之中,更能清晰的感應到人群上方,翻滾變化的人念,正在發生劇烈的變化。
其中的大多數,繃緊、凝固、醞釀、忐忑,顯是在靜候結果,但隨著官差的唱榜,有幾道人念沖霄而起,爆發出濃烈的歡愉,隱隱與王朝龍氣相連!
其中,更有爆發過渡,近乎透支的,如那昏死過去的老秀才,就是其中之一。
“一張榜單,好似一個鏡子,映射出人間百態,不,人心百轉…”
在邱言轉念的時候,那書吏依舊念著名字,但越往后,人群越是煩躁,聲音越來越大,漸漸就將他的聲音給蓋了過去。
“第十四名,遠寧方子延!”
這個時候,一個名字從他口中蹦了出來,聽到這個名次,邱言稍微愣了一下。
方子延他當然不會陌生,更是早就察覺到了對方敵意,不過畢竟不是生死仇敵,不涉及性命之爭,所以并未放在心上,不過,這個人的才學他還是知道的,雖然有些虛浮,但底子很好,在武信城時,先后做過詩賦,文章花團錦簇,立意高人一等,才子之名所言不虛。
而且,看他考前的氣勢和架子,明顯有爭奪解元的勢頭和念頭,這樣的人,縱然考場上發揮失常,可也不可能到十名開外。
有類似想法的人,并非只有邱言一人。
這個名次一出來,很多人都是一愣,在人群中尋找方子延的身影,不過其人并未前來,找不到人,只得作罷。
這也只是一個插曲,眾人很快就重新沉浸到焦急的等待中。
沒過多久,周貫和羅家云從人群中擠了出來,一臉喜色,有些難以自持,口中喃喃自語,無非是“中了”兩字,但比起旁人,卻是好了許多,略顯平靜。
人群中,唱榜依舊——
“第三名,遠寧顧言之…”
“第二名,興元高靖…”
周貫目光一掃,看到了邱言,立刻滿臉喜色的跑了過來:“邱兄!你也中了,而且是…”
就在他跑過來的瞬間,那唱榜的官差,也念到了最后一個名字——
“第一名,遠寧邱言!”
鄉試第一,便是解元!
這可是個不得了的成就,不要以為科舉之中只有進士風光,狀元名揚,解元一樣也不簡單,整個大瑞分成十道,每次科舉,只有每一道的第一名,才是解元,三年十人!
十人!
大瑞江山,何等廣袤?
天下城池,又能有多少座?
億萬黎民中的十人,這等成就,足以讓人聞之而敬!
不過,邱言卻仿佛早就猜到了結果,并無太大情緒波動,說來也是,他那篇兵策,可不是簡簡單單的考場應用文,而是被觀察使請了出去,傳閱諸官。更依此制定了反攻方略,平定了西南動蕩,這樣一篇文不拿解元,日后被披露出來,整個劍南道的官場,連同諸多考官、閱卷官,都要受到牽連!
這么一想,邱言就知道一個解元是跑不了的,無論旁人拿什么來說事,都難以撼動。
解元公布的瞬間。唱榜就此結束,人群之中,無數考生心情變化,少數大喜,余下黯然,更有孤注一擲者沉入深淵。
上方,升騰的人念亦劇烈變化,寥寥幾十道一飛沖天,融入龍氣。余下的則緩緩下沉,其中更有幾道泛起種種負面情緒,有要爆發的跡象。
“嗯?這幾人似是早有預謀。”
人念的變化,本就是書生分身注意的重點。用以感悟人道,自是輕易發現了里面的貓膩。
就在這時,邱言身后傳來了鄭重森的聲音——
“此時不是說話的時候,我會挑個時間去賢弟下榻的客棧拜訪。先不打擾了,恭喜,恭喜…”鄭重森抱拳道賀。聲音有些干澀,勉強擠出笑容,然后轉身離去。
“嗯?”邱言這邊反應過來,旁邊,周貫和羅家云的道賀聲也到了跟前,他只好回過頭去,與兩名好友交談。
只是剛說了兩句,人念突然翻滾起來。
邱言立刻意識到發生了什么,同時也想起了一事,便出聲問道:“張兄怎樣了?”
唱榜時,他并未聽到張振的名字。
這邊剛提到張振,張振的聲音就從旁傳來,聲音有些顫抖,透露出聲音主人的心里并不平靜,但在竭力維持。
“慎之、羅兄、周兄,恭喜三位了。”張振臉上帶著笑容,但眼中卻有失落之色。
見到他的模樣,其他三人哪里還笑得起來,都要出言安慰。
沒想到,張振卻是壓低了聲音:“慎之,你先離開這里吧,張榜之后,人心浮動,很多人不甘、心存僥幸,最易被人挑撥,我剛才過來時,正有人散播不利于你的流言,繼續呆在這里,恐有不測。”
仿佛為了印證他的話一般,落榜的考生中突然就有人吼叫起來——
“不錯!應考的時候,三名訓考官,連同主考官,都去了那邱言邊上,定是給他指點了!”
“不止如此,聽說連觀察使都在背后出力了!”
“不公平!說不定就是因為此人,將我的名額擠掉了!”
有人起頭,其他人頓時來勁,也不管事情真假,只想鬧騰一番,他們畢竟心存僥幸,幻想著事情鬧大,能有轉機,哪里還顧得上自己是不是被人利用了。
科舉涉及一生,落榜自是難以接受,要是有人鼓動,立刻就會造成不小風波,歷史上多有先例,所以放榜的時候,官府才會在派過來這么多的兵卒,既是為了維護秩序,也是為了防止聚眾鬧事。
此時,一見人群有騷亂的苗頭,四周的兵勇立刻上前彈壓,大聲呵斥。
有道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諸多考生也不傻,沒有打算和官兵沖突,但開口閉口,都是質疑、推測,彼此配合,大有將流言坐實的趨勢,不少發現邱言的,更是急急邁步,要沖過來,離得遠的,則是拿眼去瞪。
一時間,竟生出民怨沸騰的意境。
張震等人見了,心頭不安,都勸邱言離開。
邱言搖頭道:“不怕,我這解元,是實打實的考來的,難道被別人一說、一瞪,就能飛了?越是這個時候,越不能示弱,走了只能留下話柄,反過來,只要等一會,自有人過來證明。”
張振等人面面相覷,對邱言所說疑惑不解,而沸騰的人群中,亦有幾人看著鎮定自若的邱言,若有所思。
遠處,突然響起急促的馬蹄聲,馬未到,聲音先傳了過來——
“圣諭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