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附議。”
楊賜之后,身為王允頂頭上差的司徒袁隗,亦是出聲。
“臣等附議!”
隨著楊賜、袁隗先后出聲,殿內頓時有七成官員齊齊出聲呼應。
至于其余人,也大都眼觀鼻、鼻觀心,一副不予置評的姿態。
偶有幾位面色猶疑的正直官員,因多番因素影響,最終亦是不曾出聲。
對此,蓋升一臉怒容,張讓卻是始終平靜,絲毫不為所動。
像此類無證可佐之事,自己只需牽個頭、點個蠟。
至于能否成事,便全看天家態度。
伺候天家這十幾年來,他已隱隱察覺到這位天家的諸多變化。
尤其是五年前天家成年之后,更變得有些難以揣度。
外人皆稱天家荒淫昏聵、利令智昏,卻又何曾站在天家之角度去辨世?
方今天下,天家可御之地、可御之人、可御之財又有幾何?
若不另辟蹊徑,這朝堂,便永遠只能是士族之朝堂!
天家何以賣官鬻爵?
天下官員皆由士族舉薦,便是寒門子弟上位,同樣靠士族長輩提攜。
提攜之恩,便是教導之恩、師徒之情,如此自然也會歸屬士族陣營。
前途既得士族恩賜,又干天家何事?
更何況,每番職差變動,資財往來何止數億?
既是如此,天家索性便明碼標價。
一則,可攏海量資財,以助他用。
二則,也可稍稍遏制士族洪浪,爭得片刻喘息之機。
天家又何以頻繁變動公卿之職司?
自熹平中期以來,太尉、司徒、司空等要職,幾乎每隔一兩載便會換上一人。
甚至于,有時的間隔僅有數月。
之所以如此,自然是為了防止某人不斷做大,直至徹底掌控那一職司…
只可惜,滿朝文武,大半皆是掣皇派士族陣營。
而資歷足夠繼任公卿的,又只有那有數的十來人。
是以,大部分的變動其實都局限在特定的人群中…
天家又何以重用外戚,以及他們這些宦官?
無外乎對抗士族力量——黨人罷了。
而今整個朝廷中,唯有帝都及軍權尚處于天家之手。
天家自然要保住這最后的力量,同時亦是想奪回部分權利。
怎奈,黨人之力,已如山巒,幾不可摧。
前番的數次明爭暗斗,看似是他們占了上風,可實際上卻已入了下風。
因為被除之人,幾乎皆是黨人推出的替死鬼。
黨人之實權仍在,黨人之高位者仍自逍遙朝堂內外。
同時,因輿民腔論已然被士族盡數掌控。
是以,眼下大半個天下皆是對他們宦官的口誅筆伐、對外戚的鄙夷蔑視,以及對天家的明嘲暗諷!
皇權被吞噬至斯,天家又豈能不設法制衡?
帝座之下,張讓低著頭心思起伏不定。
而帝座之上,劉宏同樣雙拳緊握、心緒難平。
他十歲登基,至今已有十五載。
從開始的懵懂無知,到之后的興奮雀躍;
再到無力與迷茫,及至而今的不甘與惶恐。
他的十五載為帝生涯,其實僅有一小段的美妙。
尤其是當他成年時發現了一個驚人的隱秘后,更被惶恐不安圍繞了五載。
本朝十一位先帝,除了前兩位,即武帝與明帝外,其余九位皆無法活過三十又五!
原本他也未將此事放在心上,因為所有人皆言先帝們盡是因病而薨。
便是竇太后,也同樣是此說法,且并無疑慮之心。
可就在他成年之后,卻于帝榻之底,發現了“士”、“蠱”等血色字眼。
當時的他雖被驚到,卻也未想許多。
只是吩咐侍寢的妃子隔日差人處理掉。
卻哪里想到,當夜龍雨之后,迷迷糊糊地便沒了意識。
及至第二日蘇醒,才發覺身側之人竟然成了昏睡不醒的宋皇后。
當日中午,王甫、程阿等人便構陷宋皇后欲要以巫蠱詛咒與他,聯合一眾大臣逼他廢后。
他自是憤而拒絕,可不成想,及至到了后宮,卻發現宋皇后已然詭異暴斃。
而那名妃子,亦是離奇自盡。
驚疑不安之下,他急忙召集核心大臣議事,欲要當殿拿下王甫等人。
可一應大臣卻盡皆極力勸阻。
當夜,他索性直接下令禁衛出宮拿人,可那些人卻盡數消失不見。
此后詔旨懸賞,也始終未有音信。
也是從那時起,他終于意識到了不對。
為何九位先帝皆無法活過三十又五?
為何士族威勢愈來愈強,以至于將皇權限制的如同籠中之雀?
隱約間,他好似尋到了答案。
壽既不可長兮,明政自不可久。
皇位既久變兮,忠厚之臣自難為繼。
帝難長存兮,國權自淪于士族之手。
他終于尋到了答案,卻也由此真正意識到了士族之可怕。
尤其是那種極端詭異,能夠不讓任何人察覺到不對的巫蠱之術,更成了懸于他頭頂的一把索命利劍。
他無法預料,那把奪走了九位先帝性命的毒劍,又會在何時掉落他的頭頂!
是以,他親自相中劍師王越,賜他為虎賁將軍,負責統管宿衛,并時時守護左右。
同時,他也暗中征召了一些奇人異士,以應對未知的毒劍。
只是這些,仍舊無法讓他安心。
他想要擺脫無形黑手之操控,他想要一步步奪回本該屬于他——一位帝王的權力!
然而,五載的交鋒,即便他絞盡了腦汁,也同樣收獲寥寥。
這讓他憤怒,更讓他深感無力。
就如同此時,使匈奴中郎將被兩方大族派遣門客行刺,這本應是一個沖擊士族權力的極佳突破口。
可看看這滿朝的文武,同氣連枝、你唱眾人喝,他、又能如何?
此時此刻,他所能夠做到的,便只有派軍出擊。
可先不提未有實證,便是有了實證,罪名亦是不足以派軍鎮壓。
倘若強行派軍,兩族只要推出幾個旁系子弟作為替罪羊,此事便可終結。
是以,這大好的突破口,他也只能再度放棄。
不過,他們想這般輕松的過關,可沒那般容易!
心中想著,劉宏的眼中忽然閃過一抹冷光,繼而借著御案的遮擋,朝左側的趙忠打了個手勢。
趙忠當即會意,半握拳遮在嘴邊輕咳一聲后,出聲道:
“證據雖被惡賊損毀無法查證,然,堂堂中郎將,又豈會隨意說謊?
此事縱是有其他糾葛,太原王氏、河東衛氏也定然逃不了干系!
更何況,使匈奴中郎將關系著邊疆安寧大業,此番趙中郎將遇刺重傷,保不齊便會鬧出風波來。
若是朝廷無法給出交代,讓邊疆戰士如何安心?讓天下百姓如何信服?
竊以為,王氏、衛氏定有過失,當貶削兩族族人職司、剝奪太學生入學資格、籍沒三成田契,以示懲戒!”
趙忠此言一出,殿內頓時嘩然一片,所有人俱是瞪大了眼睛。
不同的是,大多數人是驚怒交加,小部分人則是愕然不解。
不過還不待有人喝罵反對,劉宏便當先沉喝一聲。
“趙常侍此言過重矣,畢竟未有明證。”
聽聞劉宏此言,不少人皆是心中一松,但也有數人心頭一緊。
果不其然,劉宏很快便話題一轉,冷哼道:
“不過此事的確與太原王氏及河東衛氏脫不了干系。
身為州郡士族大家,首要乃是以仁禮德行引領天下黎庶。
可這兩族卻大肆豢養門客,更疑似指使行刺朝廷命官,不罰不足以平民意!
今貶侍御史王允、御史中丞衛廣為庶民,著令二人歸族自省,并肅清族內惡徒。
另,三年之內,不得復薦!”
王允及衛廣頓時臉色大變,急忙朝著楊賜、袁隗等人看去。
然而,讓二人絕望的是,那幾位站在最前端的人物,竟只是皺了皺眉頭,并未出聲幫他們說話。
衛廣頓時一臉死灰,好似力氣用盡般軟倒在地。
而王允則是滿面不甘,他為了躋身朝堂,不知付出了多少代價。
尤其是為了塑造好自身名氣,更吃了不少苦頭。
可就因為那趙毅的一紙奏章,便害得自己失去了一切,這讓他如何能接受?
難道他的官途只能至此?
王允匍匐在冰涼的地板上,雙手指甲狠狠地扣下,留下十道淺淺的白印。
命運,何其譏諷?
想他昨日尚在夢想著位列三公,可今日卻被直接打落凡塵!
三年,三年之后,這天下又會變成何樣一副模樣?
屆時,他可還有復起之機?
不同于王允與衛廣的心緒慘淡,楊賜、袁隗等人則要淡定的多。
在他們看來,只要不是牽涉到對士族整體利益之損害,個人得失其實算不得什么。
而且只不過是三載時間而已,大不了三載之后,再扶二人起來便是。
反正這天下不論如何變,最終還是他們士族說了算…
此后朝議又論了一些雜事,便宣告退朝。
至于派人嚴查前因后果之類,卻是無人再提。
因為雙方都清楚毫無必要,畢竟懲處都已定下。
不過,為了走流程,還是派了一個小黃門遠赴美稷城,以探視、撫慰使匈奴中郎將趙毅之傷勢。
在所有人看來,此事已然被落了款、蓋了印。
然而,他們卻不知道,其實真正的暴風雨正在無聲卻迅猛的醞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