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氣爽的時候,鼬妖黃大和黃二化作人形,跟著自家主人踏進了梁國北部的邊陲小城。
和其他不起眼的小縣城一樣,這個名為黟城的鄉下地方離熱鬧有十萬八千里,路上的行人稀稀拉拉,灰樸樸的屋舍和有年頭的大樹到處都是。
習慣了都市繁華的黃大卻不敢露出輕慢之色,入世多年,他已經很有眼力,知道何時應該三緘其口。
不過走過兩個飯莊以后,他的肚皮不爭氣地咕嚕咕嚕,叫喚得很是響亮。
黃二在他后腦勺上狠拍一記,聲音壓到最低:“哥,安靜點!”
“我…”黃大張口欲辯,可是看見少爺心事重重的背影,默默把余下的話咽了回去。
肚皮喊餓,這是他能控制得了的么?
不知哪家后廚飄出來紅燒肉的香味,一個勁兒往他鼻子里鉆。
唉,就是讓他生扒一碗大米飯也好啊,黃大眼只能睜睜看著一家又一家飯莊酒肆被甩在身后。
不過就在他自艾自憐時,燕三郎的腳步一頓,停在一戶宅院門口。
不須黃大代勞,他自行叩響門環。
十幾息后,門開了,里頭站著個須發皆白的老頭子:“有事嗎?”
“我家主人姓燕!”黃大趕緊上前通報,“乃是青云山主人。”
老頭兒一愣,上下打量燕三郎,有點不信。
不過,看年紀好像真差不多?
“孫大夫?”燕三郎適時開口,“七年前起,我請你住在這里為先慈守陵,每月五兩銀子,用燕記商會的封紙封好。”
孫大夫呆住:“您、您真是燕…啊,請進,請進!”
他往后退,請三人進門。
黃大跟著燕三郎走進去,發現這里頭就是一大片庭園,空曠處辟為菜地,遠點兒是口大池塘,塘邊大樹成蔭,就修了個涼亭。
亭子對角的屋舍寬敞,看起來建好也沒幾年,瓦當都是新的,紋路還很精細。
在小城能住進這種房子的,家境都相當殷實。
進了這里,黃大后背的書箱里就跳出兩只小動物,白貓和獅子狗。
這兩個家伙也不敢像在青云山上那么囂張,老實跟在燕三郎身后,亦步亦趨。
燕三郎正對孫大夫道:“路過梁國,遂來祭拜。”
“我也該稱您為少爺吧?”孫大夫面對自己的東家拿出了應有的恭敬,“請跟我來。”
他腿腳有點跛。
穿過亭子,庭園東南角種著楓槭和月季,晚桂也開出滿樹金黃的小花,風一吹,香飄三里。
在這塊精心打理的草地上,立著一塊方方正正的石碑。
黃大看見開頭“先妣”二字,就知道這是少爺母親的墓了,連帶著肅然起敬。
老夫人姓燕,原來少爺是跟著母姓?
少爺從不提起幼年往事,手下就無從得知。
他這里胡思亂想,燕三郎回頭問他:“東西呢?”
“啊,在這,在這!”黃大先從儲物戒里取出紅漆一罐、狼毫一支。
少年兩手撣袖,掠去浮灰,才大步行至碑前,跪下來以筆點漆,為碑字仔細描紅。
他快描好時,供品也備好了,是炆得酥爛的豬肘一大塊,燒雞一整只,清蒸大黃魚一條。
此外還有各式奇巧果子點心,以及一小甕青云山泉水釀成的美酒。
燕三郎拍碎泥封,把酒水倒于墳頭。
孫大夫也很有眼力見,抽空往返屋舍一趟,端香打火遞給燕三郎。
少年舉香,伏地三拜。
接下來,就是燒紙錢了。
從頭到尾,燕三郎都是一言不發。
至最后一點紙錢燒完,他才問孫大夫:“你住這里,可有什么短缺?”
孫大夫也是實在人,連忙擺手:“沒有,沒有,一切都好。”
“如有需要,只管去找鎮上的吳家,他專接燕記的生意。”看孫大夫連連應“好”,燕三郎頓了一頓,才鄭重道,“當年,謝謝你。”
孫大夫一怔:“當年?哦,那都是舉手之勞。少爺容我在這里居養,已經十倍報還。”
燕三郎轉而對黃大兄妹道:“去吃飯吧,街對角就有酒樓。”
“那少爺您?”
“我還有事,你們不用跟來。”燕三郎向孫大夫點了點頭,“今晚讓他們留宿。”
說罷,他走回庭園,推門而出。
黃大早餓得前胸貼后背,也不多想,扭頭對孫大夫道:“老人家用過晚飯沒?我請客!”
“有心了。”孫大夫笑著搖手,“老了,吃不動油膩,我就在家里吧。兩位可愿意留下用飯?”
黃大想吃紅燒肉了,正要拒絕,黃二卻猛然點頭:“好好,那我給老丈打下手!”
“喂,妹妹…”黃大不甘心,除了紅燒肉他還想吃雞!白切或者香鹵都行啊。
“喂,哥哥!”黃二抓著他的袖子不由分說,“想吃雞吃肉,你去酒樓買回來就是!天快黑了,你別亂跑。”
再有一個時辰就天黑了,黃鼠狼就得現原形。
黃大這才高興起來:“是哈,我這就去!”
黃二叮囑他:“再要十壇好酒,要最好的。”
“哦?好。”金睛獸的確酒量很大。
他走了兩步才發現不對:“咦,芊芊哪去了?”
只有獅子狗小金站在身邊狂搖尾巴,白貓卻不見了。
“方才就跟著少爺走了。”
兩刻鐘后。
黃大回來了,擺好滿桌的肉食,又問孫大夫要了個大盆,把一整壇酒水都倒在盆里。
小金高高興興一頭扎了進去,哪管得上吃肉?
孫大夫也做了幾個小菜,本想一如既往地清淡,可架不住黃大兄妹輪番勸酒,還是喝了兩杯。
兩杯之后,又是兩杯,孫大夫就把自己立的清規戒律都拋到腦后。
菜過五味酒過三巡,黃二見孫大夫滿臉通紅,說話也有些大舌頭,這才問道:“老丈,您先前幫過少爺什么忙來著?”
孫大夫確實喝高了,有問必答:“他小時候來找我看過幾次病。對,從燕彩兒撈他出水那一天。”
“那一天怎么了?”這就說到老夫人了。
“紅香樓這些姑娘的衣服,一向都交給婆子漿洗。那天也不知怎么著,燕彩兒急匆匆來找我,裙鞋都濕了,懷里還抱著個濕漉漉的嬰兒。”孫大夫抿了一口酒,黃大趕緊給他遞了一盤油糟小魚,“她說孩子躺在一大塊樹皮里,從河上游漂了下來,正好被她揀起。這娃兒也是命大,那天夜里就下暴雨,河水大漲哩。”
“這男嬰出生最多四五天,喉嚨上卻有一道傷口,害他高燒不退。我一看,小子真健壯啊,這都不死,趕緊給他開了藥。正好鄰居有婦人剛剛生產,奶水充足,燕彩兒就出錢請她當乳母。”
黃大撓了撓后腦勺:“你們這里的河流,經常漂人下來嗎?”
“不少。那些年戰亂不斷,水里什么都有。有婦人洗衣洗到一半,發現河底的水草纏著半張人臉呢。”
黃二卻問:“紅香樓是酒樓嗎,這一路走來并沒看見。”
“差不多吧。”孫大夫含含糊糊,“就是里面住著姑娘,常陪客人吃酒。紅香樓十年前就關了,聽說東家犯了事兒,畏罪潛逃。”
黃二瞪大眼睛,突然明白了。
這不就是紅館坊?!
她下意識看向庭園,那么少爺的母親豈非就是…?
黃大倒沒想那么多:“聽說少爺幼時也很艱難。”
“是啊,他們母子生活不易,燕彩兒又去得早,少爺流浪街頭,有一段時間就住在這個園子里。”孫大夫嘆了口氣,“我是懷罪被發配邊陲,接濟少爺也是有限,最多給他看過幾次病,沒收錢。結果幾年之后,少爺竟然派人給我找了這個優差,說是替他為燕彩兒守陵,其實賜我好地好宅,衣食無憂。這園子原本荒廢多年,燕記商行給修葺一新呢。”
黃二好奇:“關于少爺的身世,沒有更多線索了嗎?”
“沒了。”孫大夫搖頭,“沒有信物,沒有書函,但包裹嬰兒的布料是上好的綢緞。據燕彩兒說,制工精細,花樣子也很新奇,至少方圓五六十里的成衣莊里都沒有。”
他年紀大了,不勝酒力,很快下桌睡覺。
天黑時,鼬妖兄妹也變回了原身。黃大問妹妹:“少爺出去很久了,咱要不要去找找?”
“找什么?少爺需要獨處,這時候你可千萬別去煩他,沒看小金都不追?”獅子狗去院子里睡了,黃二邁開腿往廂房里走,“芊芊說,當年少爺就是在黟城拿到木鈴鐺、遇見了女主人。”
“哈?”黃大搖晃的尾巴停住了。他怎么沒聽說?
“唉!”黃二自顧自嘆了口氣,“我還以為,少爺這樣了不起的人物,會有一個顯赫的出身。”
黃大眨著小眼睛:“為什么?”
“說了你也不懂。”
黃大的確不懂:“那女主人呢?女主人也了不起啊。”
黃二呆住。
阿修羅天生無父無母,哪有出身可言?
好一會兒,她才看著兄長感嘆:“你的腦袋,偶爾也有靈光的時候嘛。”
燕三郎離開庭園,又穿過兩條小路。
他在黟城生活多年,對街巷了如指掌。十多年過去,這里也沒有太多變化。
最后他走進一家酒樓,隨手扔給掌柜一錠金子,足足二十兩:
“買你酒樓一晚,現在就打烊走人。”
店里無客,掌柜的正打瞌睡,沒料到天降橫財,于是二話不說,帶著伙計和廚子,拿錢關門溜了。
燕三郎卻不在酒樓停留,徑直走出后門。
這后方是一條暗巷。
酒樓門面有多光鮮,這里就有多簡陋,路很窄、墻很高,終年不見陽光。除了倒泔水的馬車,平時沒人路過。
包下酒樓后,這條巷子就更安靜了。
除了墻上又多幾個破洞,這里幾乎沒變,空氣還是那么潮濕,帶著暗巷特有的臭氣。燕三郎緩緩踱到墻邊,站住。
就是這個位置。
許多年前,那個電閃雷鳴之夜,他就在這里破開天衡封印,第一次邂逅了她。
這是他見過最美最神秘的女人,套用說書先生的話,貌若天仙。
但她送給他的頭一句話,滿滿都是威脅:
“停下,否則我吃了你!”
她嗔怒的語氣,他記憶猶新。
燕三郎忽然笑了,笑著笑著,慢慢垂首,伏在了墻頭。
小半個時辰后,白貓芊芊跟了過來,望見的還是這一幕。
它有點擔心,跳上墻頭蹭了蹭主人的手背。
燕三郎把它抱在懷中,背倚高墻,慢慢滑坐下去。
白貓乖巧地伏在他手臂上。
少年撫了撫貓頭,又輕輕撫摩它頸下的黃金核桃。金屬冰冷,他摸到那個機關,一按就開了。
核桃里掉出一枚圓珠。
燕三郎一怔,把珠子握在掌心,闔上雙眼。
龐雜繁復的記憶,瞬間就擊中了他。
他看見了千歲的生平,從誕生于修羅界的多識之樹,趟過尸山血海在修羅界成就一方霸主,再橫跨漫長的千年時光,一直到她做出了六道大能根本不敢想象的決定——沖破時空壁壘。
她的一生,有驚濤駭浪,有波瀾壯闊,也有溫婉柔長。直到這時候,他才真正看懂了她。
看懂她的不甘,看懂她的擔憂,也看懂她的義無反顧,和慷慨赴死的勇氣。
她原本是那么希望打破預言。
一人一貓,就這樣坐了很久很久。
白貓都打起了盹,忽然覺得耳上一涼,有水珠落下。
它下意識動了動耳朵,結果又是一滴。
下雨了?
白貓舉頭望天,卻發現明月當空,天頂上連一片云朵都沒有。
至于主人,他像是凝成了一尊雕像。
玉人已去,他該怎么做,才能再見她一面?
人死不能復生,鐵律。
可這個念頭一起,就如烈火燎原,一發不可收拾。
至天明,兩頭黃鼠狼才聽見開門的聲音。
黃大和小金跳進庭院,見燕三郎迎面而來,肩頭趴著白貓。
這是在郊外露宿一夜嗎,怎么衣裳帶著潮氣?
“少爺,我給您打水洗臉呀?早飯已經做好。”黃大很聰明地沒有多嘴,“那,您今天有什么安排?”
“飯后啟程,去貝州羅陀島。”燕三郎走去廚房,神色已經恢復如常,“我要見一見嘉寶善。”
黃大哦了一聲:“您擔心幽魂族又使壞?”
離開千紅山莊后,幽魂族就被流放羅陀島,那是遠離陸地的海島,以人類的體能游不回來。并且島上還有海妖守衛,嘉寶善等人幾乎不能生離。
“不。”燕三郎在桌邊坐下,望向灶底。黃二做好早飯就停火了,但爐膛里的余灰又泛出了紅光,隱隱復燃。
黃大發現,少爺又在轉動手上的寶石戒指,眼里有光隱而未發:“或許,我們還有宿怨未了;我的任務,也遠沒有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