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來吧。”
“學生有負老師的期望,未能看守好…”
謝云流袖子一拂,溫和而不可抗拒的力量將孫行武扶起。
他嘆了口氣,說道:“此事怪不得你。是我疏忽,閉關前也未留信于人,是巧合,也是天意。”
“老師…”
孫行武低著頭,心中愧疚不減。
“既然禁地已破,你們留在這里也沒有意義。收拾一下,帶上愿意跟隨的弟子,隨我去天闕吧。”
謝云流說著,環顧四野,“這個地方,也沒什么可掛念的了。”
“那離恨劍的下落…”
“不必追。”
“好!”
孫行武點頭,旋即又皺起眉頭,“只是黃泉道肆虐,我們這一走,烏城的百姓恐怕…”
“世道如此,非一人之力所能扭轉。”
“老師也不能么?”
“即使太虛修士,也有做不到的事情。我固然能守住一城一領之地,可天下還有萬萬城,萬萬人…”
謝云流目光望向遠方,眸中有些莫名的意味,“何況,黃泉道也并非那么簡單!”
孫行武沉默了。
當年謝師創立云流學宮,廣收天下門人,便是打破了世家門閥和名門大派的壟斷之勢,得罪的人不知凡幾。
縱然如此,也從未見其有任何退縮之意。
他以為謝師會出手,但現在看來,后者并無此意。
心中難免有些失望。
但是,他不會質疑謝師的決定。
三日后,云流學宮山門緊閉,里面已人去樓空。就在當夜,黃泉道尸人大軍如潮水席卷而至,橫掃周邊數十城,將其化為鬼蜮。
卻惟獨繞過了烏城,繼續南下。
極少人發現,以烏城為中心的方圓百里之地,已無聲無息化作黑澤。它仿佛護城河般圍繞著這座城池,吞噬著每一個踏入的存在。
——不管是尸人,還是活人。
修士倒是可以從天而過,不過一旦力竭,陷入詭異的黑澤或無窮無盡的尸潮中,也有身隕之危。
烏城如同一粒頑強的石子,卡在滾滾尸流之間,屹立不倒,夾縫求生。
天上偶爾劃過一些飛舟,驚疑不定地看它一眼,便又匆匆離去。
那些都是忙著逃離的修士,御使飛舟,跨越尸海,逃往南方四領。在最南方的應槐領,有整個風劍洲最大的港口,前往皇洲的船票已被炒上天價。
四海連接五洲,風劍洲是距離皇洲最為遙遠之地,隔著汪洋大海,名為無盡。
無盡海風大浪急,水下有無數兇猛海獸,而且島嶼星羅棋布,向來是盜寇邪魔的群聚之所。
即便是神通境的修士,要飛越這片海洋,也非易事。
若是靈力耗盡,無論是落入海中還是島上,都有不小的風險。
不過,盜寇一般不敢襲擊大型的官船。官船上有陣法和護衛,能抵御大部分海獸的沖擊,因而成了渡海的首選。
夜一帶著皇甫靈均,駕馭飛舟,自北向南,掠過北祁領的界線。
回望著那片熟悉的土地逐漸遠去,皇甫靈均緊緊咬住嘴唇,眼角有些朦朧。
家破人亡,背井離鄉。
連日來的巨大打擊,讓她心神恍惚,不能自已。
“小姐,到云清宗的山門了,我們下去吧。”夜一說道。
然后飛舟往下。
她回過神來,勉強打起一些精神,松了口氣:“好。云清宗的妙云仙子與父君素有交情,只要借他們的傳送陣,我們便可迅速趕往南方,有師尊的手令,登上皇洲的官船應該不難…”
“走吧。”
夜一攙扶著她走下飛舟,隨后把飛舟收起,兩人一起步入云清宗的山門。遞上拜帖,很快有人前來,將他們畢恭畢敬請了進去。
然而…
半個時辰后,他們又被畢恭畢敬地請了出來。
“可笑!”
皇甫靈均氣憤不已,“說什么傳送陣壞了,分明是搪塞之言,當我是三歲孩兒那般好騙嗎?父君過世才一個月,他們就絲毫不顧念舊情,真是一群涼薄之輩!”
“或許他們也有苦衷。”
夜一勸慰道,“值此亂世,人人都想逃離此地。傳送陣建造不易,每用一次都有耗損,云清宗門人甚多,自己使用都捉襟見肘,難免顧及不上外人。”
“外人?”
她聞言更是不忿,冷笑道,“現在就是外人了,當初他們巴結父君時,可沒當自己是外人。不過人走茶涼罷了,還假惺惺說些什么,虛偽至極。”
夜一沉默不言。
此刻無論說什么,都像在她傷口上撒鹽。
“走,我們去神霄宮!”
皇甫靈均拂袖便走,咬著牙說道,“徐青向來對我言聽計從,他是神霄宮的掌教弟子,應該說得上話。”
其實,北祁領主生前留下的人脈資源,遠遠不止于此。
但他死得突然,皇甫靈均又從不關心這些。如今亂世將起,所有人都自顧不暇,又有哪個會看在過往的情分上,主動伸出援手。
夜一默默地掉轉飛舟,往神霄宮方向飛去。
他也知道徐青。
當初小姐還未落難時,登門慕求者能從領主行宮排到北祁領的邊界。這徐青,便是其中最突出的一位,也讓小姐記在了心上。
但他并不看好這次求援。
到了神霄宮門口,遞上拜帖后,整整小半天時間,才有人出來應話。
并不是徐青,而是一個看上去吊兒郎當的青年,短發,身上掛滿各種零碎之物,每走一步都叮當作響。
他不端不正地一抱拳,聲音倒是洪亮:“神霄宮閉門謝客,兩位請回吧!”
“你是誰?徐青怎么不出來見我?”皇甫靈均冷著臉道。
“敝人姓王,名少天。徐青是我師兄。”
“他在哪里?”
“徐師兄說他不在。”
“…”
皇甫靈均和夜一的眼角都抽了抽,你這搪塞得要不要太明顯?
那人卻像并沒意識到這一點,依舊笑瞇瞇看著他們,眼里的揶揄連瞎子也看得見。
夜一小聲附耳道:“算了小姐,我們還是走吧。”
“…走!”
皇甫靈均氣得臉紅耳赤,重重一哼,轉身就走。
回到飛舟之上,心緒仍舊難平。她曾幾何時受過這樣的委屈,回想起昔日的風光,如今放下身段去求人,竟然還吃了個閉門羹…
越想,心中越是憤懣和憋屈。
“小姐,”夜一小心翼翼地問道,“我們現在往哪里走?”
沉默。
“要不…就直接飛往瑯嬛玉閣吧,雖然耗費些時日,但…”
“閉嘴!”
皇甫靈均忽然尖叫道,“你是不是也看不起我?是不是也想離我而去?父君已經死了,你早就想走了吧?你走啊!”
“小姐…”
“滾!不要管我!!”
“小姐!”
夜一皺著眉沉喝一聲。
仿佛是被嚇到了一般,皇甫靈均的身體猛然一抖,瞳孔開始放大,里面透出極致的驚恐,嘴唇泛白,哆嗦不止。
見此情景,夜一頓時暗叫不妙,急忙上前:“醒醒!”
自從那日在烏城開了天眼后,皇甫靈均的精神就不太正常,一旦受到什么刺激,就會變成這副模樣。
他的手剛遞過去,就被皇甫靈均猛地抓住,猶如溺水中的人突然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緊緊不放。
甚至,整個人都往他懷里躲來。
夜一深深吸了口氣,目光低垂,似乎不敢看她。有些猶豫,又欲拒還就地,把她抱住了…
良久。
飛舟猛然一震,劇烈的撞擊讓兩人的身影分開。
夜一回過神來時,發現外面不知何時竟出現了一群人,心中不禁一冷。
這些人身穿黑袍,黑色的兜帽垂得極低,把臉隱藏在陰影里,宛如鬼魅一般。手中舉著火把,青色的火焰幽幽燃燒,散發著陰冷的光。
其中為首一人,黑袍上勾勒著詭異的水滴紋路,肩上站著一只黑黢黢的烏鴉,腐爛的羽毛仿佛燒焦一般,眼神陰森恐怖。
他沒有蠢到去問“你們是什么人”,而是立刻爆發靈力,將飛舟的速度催動到極點,想逃開這包圍圈。
然而,那為首的黑袍人只是輕輕一揮手,青焰如流沙卷上飛舟。
這火焰極其陰冷,有著腐蝕的力量,轉眼就將飛舟燒得只剩骨架。上面的防御陣法,竟然一刻都沒有擋住。
“這是…入圣境!”
夜一的心頓時直往下沉,如墜冰窟。
這些人,顯然不懷好意。
“鬼泣,”他聽見為首的黑袍人說話,聲音沙啞邪異,“仔細看看,是這個人嗎?”
“回紅蓮大人,正是她!”
“可我怎沒感覺到天眼的氣息?”
“這…屬下不知…”
“哼!”
紅蓮司祭冷哼一聲,拂袖甩出一道氣勁,將二人擊暈,“先帶回去。手腳輕點,天眼靈樞是道主指名要的東西,不容有失!”
“是!”
那群黑袍人齊齊應道,又有人問,“那這男子如何處置?”
“神通境的肉身,不能浪費了。正好尸人大軍還缺個統領,帶回去做成尸人,就讓他為我驅使吧。”
紅蓮司祭說著,身影漸漸消失在虛空中,“能為我黃泉道的大業獻上卑微之身,也算是他的榮幸…”
隨著黑袍人們的離開,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風從遙遠的極北之地吹來,刮過無垠的原野,在它的身下,浩浩蕩蕩的尸人大軍嘶吼著,涌動著,像河流奔逐向前方。
殘陽如血。
一只烏鴉在風中盤旋,發出不祥的刺耳叫聲。
腐爛的羽毛飄落。
還未落地,就已燒成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