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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君心難測

  張寧和馬順說幾句話的功夫,賈小四出來道:“張大人快去,陛下找你呢。”

  朱祁鎮進偏殿昭仁殿,轉身一看,張寧沒跟進來,忙讓賈小四出來找。他有很多話要和張寧說。

  張寧進殿行禮參見畢,專心當一名聽眾,傾聽朱祁鎮訴說和王振的師生情,中間賈小四請示上御膳,朱祁鎮以吃不下為由拒絕了。

  待他說完,已是兩個時辰過去,太陽西斜,日色將暮。

  張寧餓得肚子咕咕叫,道:“陛下可覺得好些了么?”

  “好多了。”朱祁鎮看起來臉色沒有之前難看,也沒有之前悲傷,只是神情略有些憂郁。

  “陛下想怎么處理此事?”傾訴完,事情總得解決。

  朱祁鎮抿了抿唇,抬眸望向御桌下首左側,那兒的官帽椅空著。張寧坐在下首右側。

  收回視線,朱祁鎮聲音低沉道:“讓胡瀠查清此事。”

  張寧很意外。你訴說王振種種好處,最后居然要調查?那你說這么多做什么?他無聲吐槽了一句,瞥了一眼朱祁鎮漸漸沉靜的臉龐,多少有些明白,之前感情有多么深,此時的背叛就有多么可恨。

  接著,朱祁鎮宣胡溹進宮,讓他調查胡大酋彈劾王振之事。對這個結果,胡瀠很意外,領旨之余,意味深長看了張寧一眼。

  我只是當好一名觀眾。張寧無聲自語。

  眼看宮門即將落鎖,張寧告辭出宮,走出宮門的一剎那,只覺疲憊不堪。打響今天這一戰,準備了兩個月不說,還有運氣。王大酋奏章快讀完時,張寧悄悄把玉佩戴上。之所以沒有一開始就戴,是擔心這么長的奏章讀起來不止一刻鐘,可不要王大酋沒讀完,轉厄運,那就糟了。

  至于為什么不開始讀時戴上,一刻鐘后取下再戴,則是不能精準的計算一刻鐘。要緊關頭,慎重起見,張寧不敢冒險。

  王大酋讀完奏章,朱祁鎮破天荒的吩咐王振呈上去,很大原因有玉佩加持運氣的成分。

  不過,王大酋堅持當殿讀奏章,朱祁鎮聽到彈劾王振時沒有打斷,則是張寧之前的話在朱祁鎮心里烙下烙印,要不然他不會悄悄去太廟祭拜先帝。

  之后慈壽宮爭執,看似沒有張寧什么事,其實張寧料定顧命大臣肯定會在議政的時候將消息透給太皇太后,為防太皇太后一時心軟,因而讓悠悠提前進宮向太皇太后請安。湊巧的是,這兩天太皇太后腿疾發作,悠悠提前進宮請安,為她捶腿,在太皇太后看來,是孝順。

  讓張寧沒想到的是,太皇太后對王振沒有心軟,竟以家奴為由要直接打殺了事。

  朱祁鎮的表現就耐人尋味了,誰都看出他要保王振,為此甚至說出不要皇位的話,把太皇太后氣暈過去。

  可僅僅傾訴兩個時辰,回憶一遍和王振相識相伴走過多少年,有多么深厚的師生情份后,朱祁鎮的態度便變了。

  他作出這個決定時,張寧來不及戴上玉佩,可以說在沒有任何外力作用下,他宣胡瀠進宮,把調查王振的事交給胡瀠。

  事情至此似乎進入第二階段,只要證據確鑿,便能定王振的罪。

  張寧將今天發生的事在腦中過了一遍后,卻不這樣認為。或者朱祁鎮只是想確認王振有沒有做下王大酋彈劾的那些惡行而已。

  馬車快到安鄉伯府時,張寧又想起一件事,在慈壽宮回乾清宮的路上,朱祁鎮曾提及王振的種種好,他曾一針見血地指出,王振倚仗他的寵信而胡作胡為。難不成這句話對他造成極大沖擊,以致他決定弄清真相,看看王振到底做了哪些事?

  朱祁鎮應該知道胡瀠查清案情,審問完畢后,不會就此作罷。到時,他要怎么保王振?

  張寧皺眉沉思,以至到府而不知。

  自從張寧通過校閱進宮當值后,安鄉伯府門前熱鬧很多,不時有一些勛貴子弟來訪。紡織廠開業后,又有很多權貴的管家過來找老關。有些自高身份的權貴覺得,到安鄉伯府求見更給老關面子。

  這么一來,以前門可羅雀的安鄉伯府便車來車往了。守門的老仆自動自發擔當起迎來送往的重任。

  老仆剛好送某府管家出來,就見公子的馬車從兩人身旁經過,他忙行禮,叫了一聲:“公子。”

  某府管家忙跟著行禮,并自報是哪府的管家。

  老仆熟知公子性情,以為公子肯定會停車和管家說幾句,沒想馬車毫不停留,就這么從側門進去了。

  老仆怔了一下,解釋道:“公子四更天進宮當值,實在太睏了。這是睡著了。”

  俗說話,宰相家奴七品官,我可是國公府的管家,你怎能這樣對我?某管家臉色極不好看,但有求于人,不好當面發作,袍袖一拂,說一聲:“告辭。”頭也不回地走了。

  馬車停在滴水檐下。任高下車,等半天,見張寧沒下來,以為睡著,畢竟張寧每天進宮路上都是呼呼大睡,今天或許也是如此,就沒打擾,悄悄在旁護衛,以防婢仆們驚擾到他。

  如果我是朱祁鎮,要怎么保王振?打感情牌肯定不行,沒見把太皇太后氣暈過去嗎?可除了感情牌,再沒有其他了。張寧想得腦袋瓜子疼,一點頭緒沒有。

  他揉了揉眉心,發現馬車不動,便敲敲車壁,道:“怎么了?”

  任高道:“回府了,請公子下車。”

  張寧掀簾一看,還真是,不由失笑,道:“幸好坐馬車,要不然會出事的。”騎馬要是這樣,不撞到人才怪。

  任高關切地道:“公子還好吧?”公子現在回府路上也睡大覺嗎?這得多缺覺啊。

  “我沒事。”張寧說著起身下車,回自己院子。

  吃過晚飯,泡在熱水里,他依然在想,朱祁鎮要怎么救王振。想得入神,渾然忘了身在浴桶之中,直到水涼了,有些冷,才起身穿衣。

  他穿越后,讓木匠打造一個超級大浴桶,就是前世電視劇里古裝戲,美女沐浴那種。他別出心裁地設計一個木質枕頭,側躺在里面,頭枕在枕頭上剛剛好。

  初夏時分,晝夜溫差大,因而沐浴用的還是熱水。

  由清兒侍候穿好衣服,張寧決定不想了,以后找機會探探朱祁鎮口風就是。他剛從浴室出來,婢女來報:“公子,胡大人求見。”

  這是掐著點過來?張寧很懷疑院里有胡瀠安插的密探,要不然胡瀠早不來晚不來,他剛沐浴好就來。

  “快請。”張寧說著換上飛魚服,到花廳見客。

  胡瀠一襲青衫,乍一看活脫脫一個老書生。他笑瞇瞇道:“賢侄免禮。”

  賢侄?張寧覺得自己聽錯了,胡瀠怎會叫自己賢侄?

  胡瀠不慌不忙地解釋:“聽說英國公將你當子侄輩看待,老夫和英國公位屬同僚,自是一樣。”

  不是說勛貴和文官老死不相往來嗎?你當我子侄,我是不是應該叫你一聲伯父?張寧無聲吐槽,笑得一團和氣,和胡瀠分賓主坐下,道:“大人這么晚找小侄,有什么事么?”

  對胡瀠,他不太熟,“伯父”叫不出口,不過順竿子爬自稱小侄還是可以的。

  胡瀠笑吟吟的,待清兒上茶退下,才斂了笑,道:“賢侄可知陛下為何突然改變主意?”

  在慈壽宮時還以皇位相威脅,怎么半天后卻傳他進宮,讓他審問王振?在他看來,審問王振尚在其次,揣測皇帝心意才要緊。

  為此,他分別拜訪楊士奇和楊榮,楊榮對此一無所知,楊士奇隱晦提及,應該問張寧。于是他便過來了。

  姜果然老的辣,明白關鍵在哪里。胡瀠是先帝顧命大臣,是先帝和太皇太后信得過的人,太皇太后對王振的態度非常明確,非打殺不可,那是不是意味著,胡瀠也是這樣?

  張寧念頭電閃,不答反問,道:“胡大人會怎么審問?”

  怎么審,學問可多了,端看胡瀠向著誰。

  這小子不簡單啊,難怪楊士奇提及他。胡瀠白眉一軒,道:“王振作惡多端,人人得而誅之。只要陛下不存心包庇,此案并不難審。”

  張寧道:“大人擔心陛下有包庇之意?”

  “君心難測,不得不防。”胡瀠坦然道:“老夫身負先帝囑托,哪能留此小人橫行世間?只是如何勸陛下,老夫卻是束手無策。”

  不僅他,五位顧命大臣和太皇太后都拿皇帝沒辦法,要不然太皇太后也不會氣暈過去。

  張寧道:“大人此心,日月可鑒,小侄佩服之至。陛下顧念王振從小陪伴教導之情,心痛王振辜負他的信任,悲傷難以自抑。”

  胡瀠眼皮微動,道:“陛下不想懲治這個閹人?”

  這是他今晚過來的目的,須確認。

  張寧道:“或者過幾天,陛下會想通。”

  也就是說,現在沒想通。

  胡瀠白眉再次軒起,道:“賢侄以為,若老夫將王振所作惡事查得一清二楚,陛下迫于老夫等人的壓力,可會依法懲治?”

  張寧暗暗翻了個白眼,以臣逼君本就大逆不道,何況你們親眼目睹發生在慈壽宮的一幕,還說這話,真是白活了。

  張寧和朱祁鎮認識時日雖短,卻看出他外柔內剛,看著隨和沒有架子,實則遇強則強,越是逼迫于他,他反彈越厲害。反過來,尊重他,和他講道理,往往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大概這就是歷史上,他被俘蒙北一年,最后也先反而派使者求明廷派人接他回去的原因。無論怎么威逼,他都不會屈服,又要不來銀子、日用品等物,可不是只能放他回來?

  若查清理實,以事實逼他殺王振,只怕他拼了命也要保這個權奸。方法不對,只會適得其反,張寧暗暗嘆息一聲,道:“只有背叛,才能讓陛下寒心。”

  胡瀠若有所思,過了一會兒才道:“賢侄可有妙計?”

  妙計自然是有的。張寧道:“聽說王振在城東建了一座宅子,從城外引活水入府,雖未建成,卻可見其豪華。大人若查抄此府,說不定能查到些了不得的物什。”

  “賢侄說得是。正因為此府尚未完工,沒人注意,收藏些違禁物事也未可知。”胡瀠一點就透,起身告辭:“老夫還要審案,就不打擾賢侄了。”

  “好說。”張寧送到府門口,目送胡瀠上馬車而去。

  接下來兩天,朱祁鎮無精打采,飲食也少了。賈小四見他形容憔悴,再三地勸他多吃一些,每次他都叫張寧過去陪膳,胃口才開。

  張寧想著前世看過的電視劇,沒有說朱祁鎮有龍陽之好,估計他沒這方面的愛好,才放心。不過,不能再放任他這樣下去了。

  “陛下,可要去探王公公?”

  去看先生?朱祁鎮眼眸一下亮了,隨即黯淡下去,沉默幾息,才道:“好。”

  你是想見又怕見吧?這么糾結做什么?他道:“陛下當面問他可曾做那些事,不是比被胡大人查出來強么?”

  “說得是。”朱祁鎮來了精神,道:“小四更衣,朕和張卿去一趟詔獄。”

  王振在詔獄不假,卻不在牢房,而在獄卒所居的小屋中,面前有酒有肉,正一口酒一口肉,邊吃邊罵張寧。

  朱祁鎮站在門口默默看了半晌,轉身就走。

  出詔獄,來到大街上,張寧道:“有陛下在,王公公篤定得很哪。”

  “哼!”朱祁鎮怒道:“枉朕為他擔心得吃不下,睡不安穩。”

  你哪里是擔心他,你是擔心他真的做下那些事。張寧并不拆穿,道:“可不是。陛下龍體要緊,別讓太皇太后、太后擔心才是。”

  太皇太后暈后,孫太后便搬到慈壽宮,不過日常侍奉湯藥還是悠悠。

  朱祁鎮仰頭望了一眼烏云密布的天空,道:“回宮。”到乾清宮便宣胡瀠進宮詢問案情。

  胡瀠看他氣憤憤的,一時拿不準他為什么生氣,只好將已經查實的十三條罪狀呈上,道:“臣請查抄王振在城東的府邸,請陛下允準。”

  他原沒想朱祁鎮會同意,沒想話音剛落,朱祁鎮便道:“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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