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一張臉漲得通紅,氣的。咱家打不過你,只好另找旁人出氣,這也不行?他牙齒咬得格格響,憋了半天,朝其他大漢將軍吼:“都站著干什么?還不拿下?”
拿誰?殿里其他大漢將軍茫然,就見王振手指張寧,嘶啞著聲音道:“拿下,下詔獄。”
眾大漢將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動。
殿中一片詭異的安靜,朝臣們徙見王振當殿發飆,好些人心膽俱寒,只有三楊有一種“原來這才是他真面目”的即視感。
楊士奇想起張寧提過,王振既是皇帝的啟蒙先生,又從小陪伴皇帝長大,不免有些慶幸,幸好這時發動,要不然太皇太后和他們這些顧命大臣都不在,誰能制他?他們年紀都不小,沒幾年好活了。
王振見大漢將軍們沒人聽他,抬腿向先前扇耳光那位大漢將軍踹去。那位大漢將軍側身避開,心里憋屈得不行,你看我好欺負嗎?
突然御座傳來一個清朗的聲音:“朕在這里,誰敢妄言拿人?”
朱祁鎮看完奏章,失望透頂,枉朕一片誠心待你,你竟然瞞朕做了這么多壞事。以前有朝臣彈劾,王振總是喊冤,他信了,因為打從心里不相信先生會做這些事,沒深究彈劾的朝臣已是他大度。直到現在他才知道,原來朝臣們沒有冤枉他。
他好不容易從失望中回過神,就見王振在殿中踹大漢將軍,他以為自己看錯了,王先生怎會做這么出格的事?可兩人一踹一躲的動作并沒有停止,終于他忍不住出聲喝止。
朝臣們見皇帝直到這時才喝止,還以為依然在包庇王振,看王振的目光更加敬畏。只有楊士奇離御座近,又知曉一些內情,有了猜測,知道不是。張輔則是一直用眼角余光留意皇帝的動靜。
王振心頭一凜,忙跪下道:“陛下,這些人不叫使喚。”
自從朱祁鎮尊他為師,不以奴才待他后,他何曾行此大禮?這時跪下,心里更恨張寧,暗暗發誓,待會散朝,定要將張寧下詔獄,折磨得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他剛轉過念頭,就聽上頭朱祁鎮清朗的聲音冷冷淡淡道:“這里豈是你撒野的地方?來人,拿下。”
“是。”張寧應聲而出,向挨了耳光那位大漢將軍使了個眼色,那位大漢將軍早憋屈得狠了,既得命令,又得張寧示意,哪還會客氣?大步過來,和張寧一左一右按住王振的肩膀,押出殿去。
王振懵了,皇帝不是應該離座扶他起身嗎?他剛才說什么?張寧這小子居然敢拿我?!直到被押出殿,看到刺眼的陽光,再被推著走,感覺到肩膀的壓力,他才猛然意識到不對。
“陛下!陛下!”王振大叫。朱祁鎮自然是聽不到的。
“王大酋,我定要將你千刀萬剮!”他恨聲道。王大酋決定舍身除奸,沒想到劇情反轉,這會兒一臉呆滯不敢相信。他也是聽不到的。
張寧道:“行了,別鬼哭神嚎的了。你犯下累累罪行,死了也不冤。”
更重要的是,你現在死了,八年后,皇帝不會被俘,一百多位隨駕大臣,二十多萬精銳不會白白喪生。以你一人換這么多人的性命,太值了。
“張寧,咱家跟你勢不兩立。”王振掙扎,想和張寧拼命。
“你老實去詔獄呆著吧。”張寧手上用力,王振哪里掙扎得了?
殿里安靜幾息,主要是朝臣們沒想到皇帝不僅看了奏章,還開金口拿下王振。這幾年,多少朝臣前仆后繼地彈劾,被整死的整死,被流放的流放,何曾能撼動王振分毫。今天是什么黃道吉日?
不,皇帝今天怎么了?貌似很不對勁。朝臣們像在做夢,感覺很不真實。
只有楊士奇目送張寧押著王振離去,心頭震撼,要說沒有這小子在皇帝面前進言,打死他也不相信,可這小子是怎么做到的?
張輔則若有所思,兩個月前,張寧找他要資源,他給了。然后這小子就忙著開紡織廠,又是蓋廠房又是造織機,忙得不亦樂乎,他以為被耍了,憋了一肚火,沒想到直到今天才發作。
王大酋名不見經傳,要不是今天冒出來,張輔甚至不知道有這么一個人。張寧怎么挑中他,怎么說服他?難道…
張輔望向楊士奇。
楊士奇感覺到他的視線,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果然是他。內閣首輔出手,能不成功嗎?只是不知道這小子怎么說服他?張輔壓下詢問的沖動,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他點頭回應,心想,這算是勛貴文官第一次合作嗎?
雖然他天天和三楊以及胡瀠一起去慈壽宮向太皇太后稟報政事,但也只限于此,私下并無來往,公事上各有立場,更是免不了爭執,何曾有合作的想法?
沒想到促成雙方合作的,竟是張寧這孩子。
張輔更高看張寧一眼。
朱祁鎮下諭將王振下詔獄后,怒氣未息,無心再議政事,匆匆宣布散朝,回乾清宮了。
今天發生的一幕讓很多朝臣震驚、不敢相信,更有見機快的認為,有什么事情即將發生,他們或許面臨新的機遇和選擇。人人腦袋嗡嗡,哪有心思議政?打算今天奏事的也暫時忘了提。
朝臣們三三兩兩走了一段,才漸漸交頭接耳。實在是太震撼了。
張寧和挨耳光的大漢將軍回乾清宮,在殿門口遇到急得團團轉的馬順。
早朝發生的事情讓他猝不及防,以致來不及為王振求情,直到散朝,跟隨同僚走到午門,才猛想停住腳步。王振是他依靠的大樹,大樹倒了,他怎么辦?必須保王振。他拔足往回飛奔,和幾個同僚撞了滿懷,才趕到乾清宮。可是皇帝不肯召見。
朱祁鎮越看這份奏章越生氣,賈小四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勸:“陛下,王公公奸詐得緊,不要說你,就是我們都被瞞過了。”
其實我們都知道他不是東西,只是瞞著你一人。賈小四無聲自語。
朱祁鎮神色微動,道:“你們也沒發現他和以前不同么?”
以前是什么時候?當然是皇帝還是太子,先帝沒有駕崩的時候。
“是啊。他在外頭胡作非為,在宮里還擺出一副正氣凜然的樣子。陛下不知道,他教我們識字,還說為人要清廉,沒想到自己到處索賄。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朕就是這樣被他瞞過的。”朱祁鎮長嘆,只覺心頭郁結稍解。
賈小四殷勤地挪了挪茶盞,道:“陛下請飲茶,別為這等人氣壞龍體。”
朱祁鎮氣得狠了,端上來的茶和點心一直沒喝沒吃。
看了御桌上的點心一眼,朱祁鎮半點胃口也無,揮手道:“端下去吧。”
“陛下不吃不喝的,太皇太后和太后豈不傷心?”賈小四努力勸。
皇祖母看人可真準。朱祁鎮想起就在兩天前,皇祖母還讓人叫王振過去訓斥,不由羞愧不已,當時自己還為王振抱不平來著。
張寧來了。
“送進詔獄了?”他問張寧,或者這是有詔獄以來,第一個進去的太監吧。他自嘲般無聲自語。
張寧行禮參見畢,道:“是。他一直說他索求錢財是為陛下,臣不愿他如此敗壞陛下名聲,給了他兩個耳光,讓他閉嘴。”
“他說為朕著想?”朱祁鎮霍地站起,白哲的俊臉漲得通紅。
張寧道:“這等人的胡言亂語也信得?陛下別理會就是。王御史奏章上所說的樁樁件件,還須著人查實。”
朱祁鎮苦笑道:“朕氣糊涂了。來人,宣三位楊卿進宮,算了,朕這就去慈壽宮。”
這才對嘛。張寧道:“陛下可用了點心?”他見御桌上的點心一樣沒動,因而有此一問。皇帝四更起床上朝,正午才用膳的話,時辰間隔太長,所以歷任皇帝下朝后都會進一些點心。
“朕吃不下。”朱祁鎮搖頭道,見張寧的眼睛似乎落在他最愛的玫瑰糕上,便改口道:“卿陪朕用一些吧。”要說不餓是假的,只是失望、傷心、生氣等各種負面情緒堵積在一起,沒有食欲而已。
張寧自然也是餓的,但更重要是,營造和皇帝共進退的氣氛。他道:“是。”你最傷心的時候,我陪在你身邊,長此以往,總有一天能取代王振在你心中的地位。
張寧深知,對任何一個男人來說,朋友、兄弟和先生不同,別看朱祁鎮現在氣憤傷心,說不定過幾天冷靜下來,又會找借口為王振脫罪。帝王心術,本就瞬息無變,不可以常理揣測,要不然朱祁鎮也不會第二次登上帝位后,下旨為王振立廟了。
這個閹人,可是害得他被俘,在蒙北吃了整整一年沙,回京后又被囚在南宮七年,幾次死里逃生。可就算這樣,事情過去后,他還是念著他的好。
朱祁鎮示意張寧坐在下首。賈小四給張寧端來一盞茶,兩人吃了些點心。朱祁鎮感覺好了些,讓張寧伴駕,一起到慈壽宮。
五位顧命大臣已在座。
和以前不同的是,太皇太后身側有一張小凳子,小凳子上坐一個眼眸極有神采的美少女,正是悠悠。她乖巧地為太皇太后捶腿。
“過幾天要下雨,你們信不信?”太皇太后笑對五位顧命大臣道。
胡瀠含笑回應:“臣信。臣曾在外奔波十幾年,這腿啊,落下毛病,一到下雨天,就疼得厲害。今早起來,骨頭縫里又隱隱作痛,想必又要下雨了。”
當年他奉成祖密旨,暗中探訪建文帝的下落,足跡遍及大江南北,因此落下舊疾。
太皇太后呵呵笑道:“可不是,哀家這腿也是如此,每當下雨天便酸痛不已。”
當年,成祖在南京登基為帝,她為良綈,隨同當時還是太子的朱高熾到南京。江南氣候多雨濕潤,因此落下這個毛病,年輕時不覺得,最近幾年只要下雨天,腿便酸痛。
楊士奇、楊榮、楊溥都深有同感,他們也是上了年歲的老人。
太皇太后又道:“安定這孩子孝順得很,聽說哀家腿痛,一早進宮為哀家捶腿。哀家沒白疼她。”
除了張輔,其余四位顧命大臣心想,我們也很想讓府里的孫女給你捶腿,可惜沒有機會,面上還得附和,夸獎安定郡主有孝心。
悠悠微微一笑,乖巧地道:“孫女代父王盡孝,哪敢不盡心?皇祖母謬贊了。”
“她們都說哀家偏心,哀家這是偏心嗎?”太皇太后道。
五位顧命大臣人老成精,宮闈之事,哪敢隨便搭話?沉默一息,張輔道:“娘娘可知,王振下詔獄?”
你倒會顧左右而言他,勛貴出了個有膽魄有手腕的子弟,可有你說嘴了。胡瀠瞟了張輔一眼,含笑不語。
胡瀠科舉出身,進士及弟,當間諜頭子之前,也是文官。
“有這等事?”太皇太后望向楊士奇。
她有心殺王振,無奈皇帝不顧一國之君的體面,痛哭流涕地哀求,她不好下手。本以為有生之年懲處不了王振,沒想到皇帝竟會下此重手。王振做了什么事,竟讓皇帝如此?
楊士奇道:“正是。今早王大酋彈劾王振三十八大罪…”把早朝的事原原本本說了。
太皇太后聽完,道:“陛下怎會一看奏章就將他下詔獄?”曾孫心軟重感情,王振犯的這些罪,對他來說,真不算什么。
胡瀠和張輔都望向楊士奇,一是消息靈通,一是得到確認,心中明了楊士奇是參與者,這事問他最清楚。
楊士奇道:“臣也覺得奇怪。”他是真的不知道,才會讓王大酋彈劾,要知道,早就自己上了。這可是大功一件,怎會推給別人?
太皇太后望向宮門口,似詢問似自語:“陛下怎還沒來?”
五位顧命大臣互相看看,都有些擔憂,皇帝不會有事吧?
就在這時,小太監進來稟報:“陛下到。”
太皇太后忙道:“快讓他進來。”
朱祁鎮來了,五位顧命大臣起身行禮參見。
張寧在門外等候,目送朱祁鎮進去的同時,看到一道身著淺紅色的的倩影,心中大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