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辛愛黃臺吉在“供述”上畫押的那一刻,秦中堂的謀劃就正式啟動了。而且不止辛愛黃臺吉,被俘虜的胡人大部分也都被誘導畫押了。
辛愛黃臺吉被許諾冊封為順義侯,其他人則是冊封為指揮使到指揮僉事不等。
這樣做的好處就是,讓這些人一起染上“污點”,可以互相作證互相監視,免得出現“孤證不立”的情況。
如果只有辛愛黃臺吉自己偷偷畫押,回到草原后萬一不承認就徹底失控了。
同時這些人也大概率會因此而團結,被放回草原后不至于讓辛愛黃臺吉毫無班底。
當然也可能會產生負面作用,但世事難有十全十美,不可能一點風險都不冒。
至于極個別不肯畫押認罪的俘囚,那都很自然的病死了。
秦中堂將這些北虜俘囚的認罪書呈進仁壽宮后,當天下午,在修仙功課的間隙,嘉靖皇帝傳旨出來,召閣臣們以及無逸殿大臣去仁壽宮覲見。
原來說起閣臣范圍,默認是指殿閣大學士,不包括秦中堂,但現在則默認包括了。
秦德威泛舟渡過太液池,又過迎和門,遠遠望見翟閣老或者翟首輔還在仁壽宮門外等候謝恩。
聽在此值守的徐小弟說,這是翟閣老連續第三天來謝恩了,但都沒能進仁壽宮。
望著這一幕,秦中堂也覺得很蛋疼。
西邊無逸殿,東邊文淵閣,而翟閣老不東不西的沒地方去,首輔當成這樣,不如直接辭官就完事了。
況且強扭的瓜不甜,皇帝不想見你就算了,回家養病去,當個名義首輔皆大歡喜,又何必天天在這里耗著丟人現眼!
秦德威站在迎和門駐足不前,這讓徐妙璟很是莫名其妙,“不是皇上召見姐夫你么?為何不去仁壽宮門外等候?”
秦德威答道:“在這里等也一樣,一會兒太監從仁壽宮出來接人了,再過去跟著!
況且你我兄弟許久沒有說話了,正好也可以在這里說說話。”
徐小弟對姐夫的心路已經熟的不能再熟了,“我怎么感覺你是在躲著翟閣老?不然你剛才仔細問他的事情作甚?”
秦德威喝斥道:“胡扯!滿朝文武就沒有能讓我躲著的人!嚴嵩我都不避道,何況別人!”
無論怎么說,反正秦中堂不想跟翟鑾單獨相處,更不想討論翟首輔是否去文淵閣辦公的問題。
徐妙璟就站在旁觀者立場,說了公道話句:“那翟閣老畢竟是首輔,雖然不如唐宋宰相禮絕百僚,但也是你們文官的門面人物!
現在翟閣老被壓制的如此卑微,丟的是你們全體文官的臉。反正別人說起閑話,姐夫你也跑不掉!”
現在身邊已經很少有人敢這樣對秦中堂說話了,也就徐妙璟這樣的人還有點底氣說大實話。
于是秦中堂更蛋疼了,翟首輔本該援引成例去無逸殿辦公,用原來夏言的直廬!
所以翟首輔現在無處可去都是嚴嵩的錯,為什么在文淵閣的自己要一起背鍋!
就這樣一直等到同樣受召的成國公朱希忠、京山侯崔元、內閣大學士嚴嵩、禮部尚書張潮等人出現在仁壽宮門外,秦德威才慢慢走了過去。
走到宮門前,秦中堂忽然發現除了那些老面孔之外,又多了兩個新人,而且都認識。
一個是嘉靖十四年乙未科的同年郭樸,一個嘉靖十七年戊戌科的探花袁煒,目前本職都在翰林院。
秦德威內心不由得感嘆道,歷史的車輪真踏馬的是滾滾向前。
了解點歷史的都知道,嘉靖朝后期有四大新生代青詞宰相,分別是李春芳、嚴訥、郭樸和袁煒。
四大里的兩個,這會兒開始出現在西苑了。
作為內廷老人和詞林前輩,秦中堂明知故問的說:“你二人怎會出現在這里?”
郭樸恭敬的答道:“陛下召我二人在無逸殿供奉。”
秦德威知道,前陣子嘉靖皇帝好幾次傳旨到翰林院,讓翰林們寫青詞呈進。
姑且這算是選拔后備梯隊“干部”吧,然后這兩人脫穎而出了,入了嘉靖皇帝的法眼,被調到無逸殿供奉。
歷史的慣性就是這么強大,只要嘉靖皇帝還用青詞選人,這兩人總能露頭的。
而且明眼人都清楚,所謂的在無逸殿“供奉”,其實就是專門給皇帝寫青詞。
秦中堂暗暗嘆口氣,自己在翰林院的那些小弟,比如許谷、趙貞吉、邢一鳳等人,怎么就沒一個被選拔出來的?
他不知說過多少次,要用心對待青詞,這幫人就是拉不下臉,白白錯失機會。
想想就太心累了,縱然是穿越者,也有力窮之時啊!
幸虧還有個老熟人李春芳,名列歷史上四大新生代青詞宰相第一位,還能讓秦中堂感到未來可期。
正當在別人眼里,秦中堂莫名其妙唉聲嘆氣的時候,黃錦黃太監從宮門里面走出來。
黃太監這是奉旨引著眾人往里面走,于是同在宮門的翟鑾也跟著大家一起行動,黃太監猶豫了一下,沒有阻攔翟鑾。
畢竟翟鑾是名義上的首輔,就算不尊重翟鑾,也應該尊重大明首輔。
作為文化型太監,要懂得給別人尊嚴,不能跟那幫文官里的嚴某人和秦某人似的。
再說皇帝傳旨召見的范圍是“閣臣及無逸殿大臣”,翟鑾肯定算是閣臣,理論上也包括在范圍內了。
當然最重要的是,黃太監作為天子自幼的大伴,親信里的親信,容錯余地大,即便有點小失誤也能過關,所以比一般人自由裁量權大些。
嘉靖皇帝這是把好幾件事情攢在了一起,第一件事也就是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辛愛黃臺吉等北虜俘囚的處置問題。
關于這個問題,秦德威已經鋪墊的很到位了。有獻俘禮上的“仙福永享、壽與天齊”,還有這次搞出的一堆認罪書,氣氛已經完全烘托出來了。
所以現在差的就是,嘉靖皇帝下定決心最后拍板,但嘉靖皇帝心里還是有些疑慮。
不過嘉靖皇帝沒有直接問秦德威,反而對嚴嵩說:“你看如何?”
不知道別人是不是看出來了,但嚴嵩和秦德威都已經明白嘉靖皇帝什么心態。
嘉靖皇帝想維持自己英明神武的形象,不想因為問這問那太多,從而顯得不夠機敏果斷,所以讓嚴嵩代為問話。
領會了皇帝意圖后,嚴嵩就對秦德威質疑說:“辛愛黃臺吉乃是俺答長子,或可留下作為人質。放他回去,真的比當人質好?”
秦德威知道嚴嵩這是替皇帝說的,也犯不上情緒波動,就照本宣科的答道:
“當初在大同已經試驗過,事實證明俺答絕非舐犢情深之人,不會因為長子為人質,就會改弦易轍。
所以留著辛愛黃臺吉當人質沒有多大用處。況且俺答正直壯年,還能再生育,并不會缺兒子。”
其實秦中堂很想舉個讓嘉靖皇帝很有代入感的例子,假如陛下你被人抓住了兒子當人質,陛下你會放下尊嚴接受要挾嗎?
嚴嵩繼續質疑說:“到底能不能起到作用?假如辛愛黃臺吉回了塞北就被殺掉,那豈不是白費心思?”
秦德威答道:“將辛愛黃臺吉留在手里,已經沒有多大用處,就該重新考慮用法了。
況且我大明并不用付出甚么代價,也不用耗費國力,即便不成也沒有損失,又為什么不試試看?”
嚴嵩又說:“你這個謀劃的前提,就是俺答與辛愛黃臺吉父子將會互相猜疑,對此又有多少把握?”
在原本歷史上,就有辛愛黃臺吉與俺答不睦,然后出去獨立的記錄。
而在本時空,則多了辛愛黃臺吉被俘虜的事件,然后加上被拼命灌輸洗腦,以及冊封和通貢的巨大利益誘惑。
秦德威感覺,背上了污點但也有了退路的辛愛黃臺吉回到塞外后,肯定更不安分,獨立出去發展必定是辛愛黃臺吉的最佳選擇。
不然的話,辛愛黃臺吉繼續在俺答身邊的話,自己心里也絕對安穩不下來。
當然以上還都是推測,秦德威雖然心里有把握,但嘴上也不敢說的太死。
因為變數真不算少,事情隨時可能會偏離計劃,秦中堂也要給自己留下退路。
所以被問到有多少把握時,秦德威只答道:“世間從來沒有萬全之策,衡量后很有可能成功、又承擔得住失敗責任,便可以嘗試去做。至于具體分析,都在密疏中寫過了。
正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吾輩為人臣者,總不能害怕事情不成,就什么也不做。”
嚴嵩其實很想說一句,萬一事情不成,大明成了蠻夷笑柄,你秦德威要對此負全部責任。
但這是一把雙刃劍,今天用在秦德威身上,以后就會被擠兌著用在自己身上。畢竟他嚴嵩也經常需要提出決策建議,同樣無法負起全部責任。
所以有些話還是不說為好,這就是權臣之間的默契。
更關鍵的是,秦德威血太厚了,就算被逼著為失敗負責,被削掉一大堆勛位官銜,那還能剩不少。
而他嚴嵩的官職如果被削完了,估計就什么也不剩了。同樣被削的話,連與秦德威極限一換一都做不到。
此后嚴嵩又盤問了幾句,便問無可問。
而嘉靖皇帝見連嚴嵩都問不出什么,就拍板做出了最終決定:“就依秦德威所言而行,軍機處負責監控!”
別人更插不上話,如何處置辛愛黃臺吉等俘囚的問題,就此討論完畢。
當然今天不止這一件事,此后嚴嵩又對皇帝詢問說:“今年冬至大朝,陛下升座否?”
在朝廷里,最重要的節日就是冬至、元旦、萬壽,而這三個日子的大朝會也是禮儀規格最高的大朝會。
如今距離冬至也就兩個月,很多準備工作應該開始了,所以嚴嵩才會專門詢問,皇帝是否要上朝。
嘉靖皇帝擺了擺手說:“免了。”
群臣對此毫不意外,近兩年時間,嘉靖皇帝就沒上過朝,所有朝會基本全部免了,故而再免掉今年冬至大朝會,也不值得稀奇了。
而嚴嵩確定了皇帝免掉冬至大朝會后,心里有了計較,有些事可以尋機發動。
此時在殿中,只有翟鑾心里最苦,因為他被嘉靖皇帝完全無視了,別說垂詢國事了,連個呵斥都沒有。
而且這還是翟鑾第一次進仁壽宮議事,卻跟透明人沒區別。
在皇帝面前,只有嚴嵩和秦德威的話最多,殿內其他人對此都是習以為常了,最多就是場面上比原來少了一個夏言而已。
但近期的事實證明,沒有人能補上夏言的位置。
因為少了夏言而多余出的發言機會,也基本都被嚴嵩和秦德威瓜分了,別人就沒分到半點。
反正經過這次議事,翟鑾心都涼了半截。
找了個說話間的空隙,翟閣老主動對嘉靖皇帝奏道:“原首揆夏言在無逸殿入直,而如今無逸殿已經人才濟濟,似是不須臣入直,故而奏請天恩,準臣重回文淵閣。”
翟鑾這樣說也是沒辦法的辦法,一是以退為進,都知道目前無逸殿才是內閣重心所在,自己偏說去文淵閣,就顯得并不貪心。
二是皇帝不待見自己的前提下,離開西苑無逸殿去文淵閣,被準許的概率更大點。
反正不管去哪里,先把辦公地點落實了再說,堂堂首輔不能總是在宮門流浪。
說好聽點叫不東不西,說難聽了就叫不是東西!
但嘉靖皇帝對翟鑾這個人真的是一點興趣都沒有,十多年前翟鑾入閣,就是皇帝對大臣們政治妥協的產物;
前段時間讓翟鑾當首輔,也是為了避免過于驚世駭俗,同時維持傳統秩序,讓朝廷暫時穩定的需要。
所以翟鑾在哪里辦公,嘉靖皇帝同樣也是絲毫不關心。在皇帝眼里,本來就是個過度擺設首輔,愛怎樣就怎樣。
聽到翟鑾的奏請后,不想搭理的嘉靖皇帝就看向嚴臥龍和秦鳳雛,問道:“你們二人以為如何?”
不知道嚴閣老此時怎么想的,反正秦中堂心里就“霧草”了!
這翟鑾故意向皇帝奏請來文淵閣,是不是欺軟怕硬?是不是看他姓秦的好欺負?
忒不是東西了,虧的自己好心給翟鑾傳旨頒誥!而且他是不是忘了“天日昭昭”的罪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