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秦府仆役搞錯了,來秦府傳話的官爺并不是夷務衙門的,跟上次一樣,還是通政司的人。
加急公文都是機密,不可能隨便傳送放置,更不可能送到家里。而且此時大晚上的宮門未開,進不了文淵閣軍機處,所以加急公文原件還在通政司里。
被通知到的秦德威秦中堂,這個時候也只能去通政司拆閱加急公文。
而在通政司里面,又特別設置了判事廳,提供給軍機處官員臨時使用。
軍機處草創,很多辦事流程都是這樣一點一點的完善起來的,牽扯了秦德威很多精力。
閑話不提,卻說秦中堂晚上來到通政司,值夜的官員十分不解,沒想到秦中堂居然連夜過來了。
雖然這是加急公文,但并不是那種邊境被入侵的警訊,何至于要連夜處理?
秦德威就說了句:“你要是能懂,軍機處就給你管了!”
等拿到加急公文后,秦中堂先看了看封皮,是從宣府鎮發過來的,于是秦中堂心里就大致有數了。
又拆開閱覽,果不其然,是宣府鎮總兵官白爵向朝廷奏報,宣府北方的小王子部眾已經開始東遷。
小王子就是大明最近幾十年對北虜宗主大汗的稱謂,而近些年崛起的俺答在名份上只是北虜右翼三萬戶之一,以及土默特部眾首領。
用中原的政治身份類比,俺答身份其實像是諸侯,只不過俺答個人能力強,勢力逐漸擴張,在以武力為尊的草原上,聲威超過了宗主小王子,就仿佛春秋五霸威壓周天子,所以才為人熟知。
小王子部眾的駐牧地點是大沙窩,位于宣府鎮的北方,大致就是后世的“壩上”,開過冬奧會,有草原天路的那片地方以及更北。
當初秦德威出任宣大總督,路過宣府的時候,就提醒過宣府總兵白爵,小王子可能有東遷之意。
大概有兩方面原因,一是大沙窩的水草逐漸不夠用了;二是來自西面俺答勢力的壓力越來越大,所以東遷避其鋒芒。
在原本歷史上,小王子部眾東遷到遼河中上游流域后,大沙窩這里就被俺答勢力所占據,然后俺答就獲得了威脅京城的跳板。
以前俺答勢力主要威脅的是大同、山西方向,等小王子東遷后,俺答占據了小王子舊地,兵鋒就能直逼京師門戶宣府和薊鎮了。
原本歷史時空中的十年后,也就是嘉靖二十九年,俺答大軍從薊鎮越過邊墻,打到京城周邊抄掠,甚至還驚動了天壽山皇陵。
這事史稱庚戌之變,被嘉靖皇帝視為奇恥大辱,斬了兵部尚書泄憤,而庚戌之變最早緣故其實就是小王子東遷。
而在本時空,如果還發生類似“庚戌之變”的事情,那么被泄憤的八成就是負責邊情處置的軍機處了。
到了那時,秦中堂就算不會被斬,也要去雷州吃荔枝。
所以不要只看秦德威爭權奪利,似乎其樂無邊,仿佛是個人就能行,同時也要看到權力背后都有對等的責任,才不配位的終將會被反噬。
以上就是秦中堂為什么如此關注小王子部眾動向的原因,并且先前一直督促宣府總兵白爵加強偵察。
不僅僅是為了大明京師長治久安,也是為了自己的腦袋!
看完來自宣府的奏報后,秦德威思考了片刻后,就開始提筆寫密疏。
沒錯,就是只給皇帝本人看的密疏,大概是有些事情需要保密,不宜公開議論的緣故,主要內容就是小王子東遷之后的應對方案。
又因為關系到自家的腦袋,秦德威從來沒有如此認真的寫過奏疏。
往常其他事情,雖然大都也很重要,但搞砸了也不會危及生命啊。
等到天亮了,大明朝廷的公務機器又重新運轉起來。
昨夜從宣府發來的這封公文原件連帶秦中堂密疏疊在一起,被送進了仁壽宮。等嘉靖皇帝醒來,用膳的時候,就能看到了。
而秦德威則去了文淵閣正常視事,雖然一夜沒怎么睡,但秦德威畢竟還年輕,在文淵閣中堂打了一個時辰的盹,精力就恢復了大半。
然后秦中堂正端著茶盅喝茶時,方佑方舍人走了進來,稟報完相應公務,又說起另一件事情:
“剛才有人從西苑那邊過來,聽聞有人向陛下進言,讓郭勛重新擔任京營總兵官。”
方舍人當然知道郭勛與秦中堂的恩怨,所以他認為有必要讓秦中堂知道這個傳言。
而且很多人都知道,郭勛當初身為京營總兵官不可一世時,就是被秦德威搞下去的;這次郭勛從大同坐著囚車回來的待遇,也是秦德威安排的。
在秦中堂升格為半步閣老的高光時候,如果郭勛又重新當回京營總兵官,那不就是打秦中堂的臉嗎?
秦德威疑惑的問道:“有人舉薦?這個有人是誰?嚴閣老?”
想來想去,有資格向皇帝進言推薦京營總兵官的人,也只有嚴嵩嚴閣老了。至少短時間內,秦德威想不到第二個人選。
念及此處,秦德威憤憤不平的說:“有些人身居高位,卻不知道為國為民做點實務!整日里就知道蠅營狗茍、爭權奪利、算計人心!”
方舍人對此不發表意見,免得讓秦中堂產生誤會覺得被反諷了。
片刻后,方佑又小心翼翼的詢問道:“關于給翟閣老頒誥之事,中堂打算安排在哪天?”
還有這事?秦德威愣了愣,又拍了拍額頭,自嘲道:“案牘纏身,竟然將此事忘了!”
難怪近兩日,總覺得忘了什么事情,原來是這件!
不過讓秦中堂奇怪的是,為什么身邊就沒人提醒自己?難道別人也都認為這件事不重要?莫非這就是上位者的信息孤島現象?真值得警惕啊!
如何與上司尤其是秦中堂這樣的上司打交道是一門學問,方舍人沒去管秦中堂的忘記到底是真是假,又坦誠說:
“昨晚翟閣老之子帶著銀票,來拜訪屬下了,屬下也不知如何是好,還請中堂示下。”
一是說明翟閣老已經急了,二是明說自己收錢了。
秦德威沒管方佑收錢的事情,只是毫不猶豫的答道:“肯定應當盡快去頒誥,不然就是懈怠延誤了!
可惜今日還另有大事,再等我得了空,就去翟閣老家里頒誥!你先記下來,記得提醒我!”
聽在方舍人耳朵里,只覺得秦中堂口中的“大事”和“小事”太玄學了。
另有大事的意思,就是說送首輔誥命是小事?很想知道,今天還有什么大事,能比任命一個首輔還大。
此后秦中堂將文淵閣和軍機處的文牘都瀏覽過后,揀緊要的處置完畢后,便起身就往外走,并對方舍人吩咐道:“去西城的刑部!”
方舍人:“......”
中堂大人昨日不是剛去過刑部嗎,怎得今日又要去竄訪?而且比任命首輔更大的事情,就是竄訪刑部?
為了中堂大人的名聲,方佑覺得自己必須要忠言逆耳一次了。
他攔住了秦德威的去路,暗示說:“中堂連續兩日突然造訪刑部,看在別人眼里,只怕要惹得中外非議了,畢竟人言可畏啊!”
刑部尚書毛伯溫是夏言遺留的黨羽,你秦德威天天去刑部找毛伯溫,簡直就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如此招搖,就不怕被別人說閑話嗎?
秦德威只淡淡說了句:“本中堂行事但求問心無愧,什么時候畏懼過人言?”
方佑無話可說,明眼人都看得出,你秦中堂找毛伯溫是為了什么,不是拉攏就是威逼利誘,目的還不是為了擴大勢力,哪來的問心無愧?
而且拉幫結伙這種事情雖然常見,但說到底也屬于潛規則,哪能做得太明顯?
但方舍人又不能硬攔著,勸不動也就只能盡職盡責的跟隨著了。
秦德威出了長安右門,上馬西去,不多久便又來到刑部大門外。
今日的秦中堂比昨日更加囂張,連馬都沒下,直接騎著馬就往大門里走。
刑部里設有天牢重地,所以刑部大門看守是十分嚴密的,當即就有書吏和官軍一起攔住了秦德威。
秦中堂毫不客氣的舉起了馬鞭,劈頭蓋臉的就對阻攔他的人們抽下去。
秦德威昨天剛來過,看守大門的這些人誰不認識?此刻見鞭子抽了過來,也只能紛紛躲閃。
有書吏躲得遠遠的,對秦德威叫道:“刑部重地,不得擅闖!請秦中堂下馬說話!”
坐在馬上的秦德威大喝道:“我要見毛大人,叫你們毛大人出來!”
跟在后面當隨從的方舍人痛苦的捂住了臉,秦中堂今天簡直橫行霸道的不堪入目。
換成別人敢這樣闖刑部,早被當成劫天牢的罪犯,當場送人頭了!
難道是昨天諸事不順,然后今天又聽到郭勛被舉薦重新當京營總兵官的傳言,所以急躁了起來,氣性很大?
即便作為秦中堂自己人,方舍人也認為,做人不能這樣飛揚跋扈啊!
不多時,有書吏從里面返回大門,對秦德威叫道:“大司寇說了,今日不見秦中堂了!”
這個答復完全在眾人預料之中,就憑秦中堂在大門的跋扈無禮、欺人太甚的樣子,但凡還要點臉的,也不會接見秦德威。
秦德威又隔空抽了一鞭子,喝道:“你再去稟報,我找毛大人有公務,他膽敢不見?”
在場的別人就不懂了,想拉幫結伙,哪有這樣霸王硬上弓的?真要有公務,就不是這種胡亂拿人撒氣的模樣了!
但想歸想,卻都是敢怒不敢言,沒人出來喝止秦德威。
正在這時候,忽然又有人來到刑部大門,很仗義的叫道:“秦中堂太失禮了,有傷朝廷體面!放下你的鞭子!”
眾人循聲望去,無論認識還是不認識的,都認出了這是嚴閣老的獨子嚴世蕃。沒別的原因,特征太明顯了。
原來嚴世蕃今天來到刑部,還是沖著毛伯溫來的。
昨天趙文華過來拉攏毛伯溫,效果不大,所以今天嚴世蕃就親自過來游說。
卻沒想到,秦德威竟然在刑部大門這里囂張跋扈,至于秦德威來干什么的,以己度人,肯定也為了毛伯溫。
嚴世蕃又想道,如果能把秦德威氣走了,今天不就少了一個競爭對手?
秦德威也很意外,來趟刑部還能遇到嚴世蕃,算不算意外之喜?但面上冷哼一聲道:“我找毛伯溫有公務,與你何干?”
嚴世蕃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我大明公務運轉與歷代不同,更多的是靠文牘流轉,登門面對面會商的事情極其少有。所以你來找大司寇,又能有什么緊要公務?”
嚴世蕃這個說法倒是沒錯,如果評選歷朝歷代公文數量,大明絕對前三。
大明從朝廷到地方官府,都極其依賴于公文流轉來進行治理,不同衙門之間面對面會商的場景很少。
比如說,知縣拜訪知府并當面商談公務這樣的事情,在大明官場上幾乎是不可能出現的。
像秦德威這樣屢屢公然竄訪其他衙門的,少之又少,所以才會被方舍人擔心“人言可畏”。
被嚴世蕃懟回來的秦德威咬牙切齒,蠻橫的說:“無論如何,與你嚴世蕃也沒有關系!就憑你嚴世蕃,還敢在這里故意阻攔我不成?”
大門里外,已經圍了不少看熱鬧的人,嚴世蕃環顧四周,感覺是個不錯的刷聲望機會。
于是嚴世蕃就正義凜然的答道:“天下人事情天下人管!你秦德威在此跋扈無禮,動手鞭撻他人,我自然看不過去!縱然你貴為中堂,我嚴世蕃也無所畏懼!”
秦中堂順手舉起鞭子就打,嚴世蕃不躲不避,就用肩膀硬生生的挨了秦中堂一鞭子。
連秦中堂本人都愣住了,你嚴世蕃居然不躲?
嚴世蕃捂住肩膀上火辣辣的傷痕,高聲斥責說:“暴秦無道!濫傷無辜!光天化日之下,膽敢行兇!”
挨一下算是苦肉計了,坐實秦德威行兇的證據,這波不虧!
秦德威仿佛根本就沒有聽嚴世蕃說什么,毫無波動的說:“既然你不躲,那就多抽幾下!”
說著他真又舉起了鞭子,狠狠對著嚴世蕃抽過去,而嚴世蕃還是不躲不閃的硬挨了一下。
但秦中堂真不會客氣,再一次高高舉起了鞭子,這把嚴世蕃嚇了一跳!
霧草!這姓秦的在眾目睽睽之下,竟然真會沒完沒了的當眾打人!完全不顧及影響的好壞了!
挨一下不虧,但要是連續挨打,最后被打死就虧大了!
隨即嚴世蕃一個箭步,沖到了自己仆役的身后,對秦德威叫道:“放下你的鞭子!”
跟隨秦德威的方舍人暗暗嘆息,這下無法收場了!更別說如果傳了出去,那秦德威的路人緣就敗光了!
秦德威打不著嚴世蕃,就沒興趣繼續呆在刑部大門了,調轉馬頭,轉身就走。
嚴世蕃卻對心腹隨從喜道:“從今天可以看出,秦德威現在得意忘形,自視甚高,已經不足為慮了!”
隨從們無語,挨了兩鞭子還這么高興的人,今天可算是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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