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刑部離開后,秦德威又去了軍器局,這也不令人奇怪,畢竟秦中堂喜好火器也不是秘密。
在軍器局,秦中堂的威信還是挺高的。畢竟以狀元之身,與工匠同進同出的人,數遍歷史幾千年可能也就這一個。
再從軍器局出來,秦中堂就回家了,忙碌的一天暫時結束。
從昨晚去通政司,一直到現在已經過了九個時辰,除了早晨打盹補覺外,一刻也不得閑,這就是權臣的悲哀。
在回去路上,秦中堂本人一如常態,就是跟在后面的方舍人唉聲嘆氣,總有一種要完的感覺。
自古以來,驕橫跋扈到不加遮掩不知收斂的權臣,除了篡位的那些,又有幾個善終的?
方舍人已經想好了,如果自己從文淵閣被開除,出去以后就學一門手藝,或者去崇文門附近擺寫字攤,賣字為生。
秦中堂到了家門口,又看見張燈結彩,各種燈火不要錢一樣的掛起來。然后門房張三迎上來,又是行禮又道喜。
秦老爺問過后,才知道徐賢妻有喜了,心里不由得也松了口氣,在家里充當播種工具人的日子總算過去了。
來到后院正堂,只見母親周氏也過來了坐在正中,徐妙璇坐在旁邊,其余姬妾如同眾星捧月的圍在四周。
秦德威進去后說了幾句話,又嫌太吵鬧便出來了。
正好遇到徐妙璟攜帶妻兒登門來道賀,秦德威就和徐妙璟去了書房說話。
徐妙璟主動告訴秦德威說:“段朝用一個弟子喜好眠花宿柳,我們趁機逮住了他,拷打過后,他都招供了。”
秦德威吩咐說:“下一步如何辦,聽秦太監的就是。如果能牽連到陸炳,對你的前途大有裨益。”
錦衣衛年輕一代的指揮級別官員里,最令人矚目的兩個人就是徐妙璟和陸炳。
一個是身具火場救駕之功,一個是皇帝的奶兄弟。如果嘉靖皇帝健在,十年或者二十年后的錦衣衛掌衛事官必定從這兩人里出。
而陸炳近日也很繁忙,但也算是忙著并快樂著,事業上大展拳腳的感覺令人著迷。
今日他與武定侯郭勛碰頭,為了表示尊敬,陸炳親自來到武定侯府邸拜訪。
自從陸炳幫助郭勛免罪后,可能是為了投桃報李,也可能郭勛年紀大了要為子孫著想,近期郭侯爺一直給年輕的陸炳充當智囊。
畢竟郭侯爺當年縱橫朝堂十七八年,成為嘉靖皇帝寵信的“第一武臣”,還是有幾把刷子的。
比如在錦衣衛框架下,“另起爐灶”組建“緹騎”的思路,就是郭勛向陸炳提議的。因陸炳的特殊身份,可以稍稍逾越做一點別人不能做的事情。
這些指點讓經驗短缺的陸炳受益良多,于是陸炳就更信服郭勛了。在某種程度上,這也被郭勛視為“第一武臣”的傳承。
陸炳坐定后,就對郭勛說:“我找到了一處合適地方,京城里有個荒廢的慶壽寺,可以用來改為緹騎營地。”
郭勛嘆道:“即便是自己找到了地方,肯定還要與兵部打嘴仗。”
當初陸炳向兵部索要營地供緹騎使用,兵部不肯給——這事王廷相曾對秦德威說過。
所以陸炳才會自己去找地方,但無論如何,自建兵營在程序上也繞不過兵部。
自覺意氣風發的陸炳很霸氣的說:“管它兵部如何想,先把營地建起來再說!錦衣衛親軍的事情,本就不該兵部管!”
郭勛又提醒說:“無論如何,組建緹騎要盡可能快速,不要給別人太多反應時間。規模可以不用太大,但是要講究一個快,先把架子搭起來。”
陸炳感到肩上的擔子沉甸甸,感慨道:“如果想從各省招募勇士,那就快不了,只能先從京師招募一部分了。
然后再分赴各省,這個過程實在很麻煩,沒個一年半載的完成不了。”
以當今的通訊條件和交通條件,同時在幾個省招新并搞垂直體系建設,當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陸炳目前也就敢想想北方幾個鄰近省份,絕對不敢想到遙遠的南方。
郭勛就說:“即便麻煩也要做,你若想在廠衛體系里突破原有桎梏并脫穎而出,就必須要獨立掌控一股勢力,并且做出特色。
這是有諸多成功先例的,例如當年汪直于東廠、錦衣衛之外,又另組西廠和沉浸于邊功。”
陸炳又請教道:“布局于各省,又能做出什么特色?即便多查破幾個地方愚夫愚婦的案子,也算不得多大的事情。”
郭勛本不想說那么直白,但見陸炳這一竅不開,就無奈的明說出來:
“你也知道,陛下喜好祥瑞,就可以在各省大量尋找祥瑞奏報;陛下熱衷修煉,可以窮搜道家古書典籍供奉給陛下;陛下沉迷丹藥,同樣可以在各地搜刮珍稀藥材進獻!”
陸炳頓時恍然大悟,原來可以做這些事情!
也不是他不夠聰明,而是每個人的人生經歷都不同,導致認知都有局限性。
別的大臣都要窮盡心思討好皇帝,而陸炳卻不用費那么多心神,當然在逢迎皇帝的技術這方面就稍稍遲鈍。
郭勛點醒了陸炳,又說起別的事情:“上次你施展合縱之術,讓夏言和嚴嵩聯合,以共抗秦德威。
再往后夏言就被罷了,然后秦德威有沒有針對你?”
說到這個,陸炳就有點泄氣,甚至可能是近期最令他不爽的事情了。
當初本想把這件事作為參與政治生活的開始,也算是在政治舞臺第一次亮相。
能說服首輔和閣老聯手,共同阻擊另一位權臣,這樣的政治亮相足夠驚艷了。
這個計劃一開始還挺順利,確實在廷推上阻擋了軍機處的設立和秦德威攬權。
誰知道計劃忽然就完全走樣了,然后莫名其妙的就失敗了,以夏言被罷官而告終。
所幸陸炳沒有親自下場,沒人關注到他,最后也沒什么實際損失。
本想著這種失敗操作盡快忘掉算了,不想郭勛今天又重新提了出來。
陸炳也不明白郭勛是什么意思,為何要重新提起這段不愉快的回憶。
郭勛又問道:“你曾在幕后操縱夏言嚴嵩合縱的事情,秦德威是否已經知道?秦德威最近有沒有針對你報復?”
陸炳回想了一下,“最近也沒怎么啊,他應該不知道,即便知道了又能怎樣?”
郭勛提醒說:“最應該提防的其實還是秦德威。”
陸炳只覺得郭勛太刻意了,非常明顯的把話題往秦德威身上引。
雖說郭勛與秦德威仇恨太大了,但他陸炳與秦德威的關系還沒到那份上。
想到這里時,陸炳心里也忍不住犯嘀咕,郭勛是不是想借自己去報復秦德威?如果是這樣,那郭勛的話也不能全聽。
然后陸炳就說:“秦德威最近的事情也是沸沸揚揚,他先是從工部掠奪了二萬兩銀子,然后又在刑部大門氣急敗壞的鞭打官吏,惹得千夫所指議論紛紛。
由此也可見,秦德威心思都在爭權上,打著工部和刑部的主意,與我又有什么干系?”
郭勛六十多歲的人,如何看不出陸炳的小心思?但如今兩人關系里,陸炳是優勢方,他郭侯爺是弱勢方,只能好言好語的勸道:
“我說起秦德威,并不是一定要讓你如何秦德威,而已讓你不要麻痹大意。
其他先不談,只說秦德威妻弟徐妙璟,算你的一個競爭對手吧?如果都想在錦衣衛體系內向上走的話。”
想到徐妙璟,陸炳心情也有點復雜。
原本這人在自己面前只能當小弟,但不知為何入了東廠秦太監的法眼,成了秦太監經常使喚的人。
后來這徐妙璟又有火場救駕之功,一躍而成為天子最信任的錦衣衛官之一,地位立刻就不同了。
郭勛不動聲色的繼續挑撥說:“所以就算沒有別的事情,秦德威身為徐妙璟的姐夫,注定與你為敵。
你認為以秦德威的智商,會不會預見到這一點?如果他預見到了,心里又會如何盤算?”
陸炳沉默不語,陷入了沉思。
郭勛又忍不住自嘲說:“我已經是一條退出舞臺的老敗犬,已經沒什么威脅了。
所以秦德威這種精明人不會在我身上浪費精力的,我若求得茍安,又還能有什么想法?
之所以還提到秦德威,就是為的警醒你這個后來者罷了!”
這句話也有道理,只要沒有皇帝參與進來,大臣之間的政治斗爭基本就是以下臺結束。
郭勛現在這狀態,只要不起復,或者公開活動,就完全不值得浪費精力了。
陸炳回應道:“即便警醒,又能怎樣?以伯爵勛位入直文淵閣,這樣的曠典殊遇,豈是輕易撼動的?”
郭勛就指點說:“所以就只能多交朋友了,反秦德威的人永遠會有,皇上也不會讓他們從朝中消失的的。”
陸炳正要再說幾句,忽然有郭家的仆役在門外叫喚了幾聲。
郭勛對著仆役喝罵道:“不長眼的奴才!沒見老爺我正與貴客談話?”
那仆役也顧不得請罪,趁著話叫道:“城外莊子出大事了!故而不得不打擾老爺!”
郭勛皺眉道:“區區莊子,能出什么大事?”
那仆役就趕緊說:“剛才有莊頭騎馬趕回府上,道是永定河莊田被毀了!”
郭勛活了六十多歲,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消息,詫異的說:“我們郭家幾萬畝的莊田,怎么就被毀了?”
那仆役繼續稟報:“在永定河對面的莊子,今日來了一群軍器局的工匠試驗火器!
然后就朝著我們這邊發射,打了一百多次彈藥,炸爛了莊田!”
郭勛登時老眼炸裂,白發上沖冠!
郁氣無可發泄,一把就掀翻了面前放置茶水的幾案,從旁邊架子上拔出寶劍,大喊道:“欺人太甚!”
在座的陸炳也是第一次聽到如此詭異的事情,都郭家仆役問道:“永定河對面,又是誰家的地方?”
那仆役如實答道:“原本有幾十畝是秦學士的田產,上月連帶附近萬畝土地,賜建了豐州伯莊園。”
陸炳:“......”
好了,不用再猜測了,真相大白就是這么簡單。
除了奉天翊衛推誠宣力守正文臣豐州伯秦中堂,沒人干得出這么操蛋的事情。
也難怪郭勛立刻就要原地爆炸的模樣,沒被當場氣瘋就算有定力了。
還有,剛才郭侯爺還說“秦德威不會在我這樣敗犬身上浪費精力”,轉眼間就被發射了一百多發彈藥在自家田地,實在有點太打臉了。
還是覺得事不關己的陸炳很冷靜,分析說:“我想,可能跟最近傳言郭侯爺你有可能重新出任京營總兵官有關?”
郭勛一劍劈向幾案,大罵道:“誰這么無聊,放這種傳言!”
陸炳很想問,真不是你自己放出來試探風向的?
但是看到過郭侯爺的精神狀況,陸炳最終還是沒有把疑問說出口。
大概是氣上頭,又用力過度,郭勛忽然有點虛脫,寶劍都拿不穩掉在了地上,而身體搖搖欲墜。
距離最近陸炳連忙上前扶住了郭勛,然后又喊著仆役婢女們進來。
好一通雞飛狗跳后,郭侯爺被抬入了后堂。又請了大夫看過,只是一時氣急攻心,幸無大礙。
好端端的談話變成了搶救現場,陸炳苦笑著從武定侯府出來,等回到自家,卻又見有人在門房里一直等著他。
那人行了個禮才道:“小的乃嚴閣老府上仆役,我家大爺正在坊司胡同魏老六家,請陸大人飲酒小聚。”
這人嘴里的“我家大爺”自然指的是嚴世蕃,陸炳便問道:“非年非節的,有什么緣故小聚?”
那人又答道:“我家大爺說,上次與陸大人暢談一個時辰,其實未能盡興,所以今晚補上。”
陸炳又想了想后,便欣然應邀。不過先進了家,換了身普通絲綢的常服,然后才又出來前往坊司胡同。
可以確定以及肯定,這嚴世蕃絕對是反秦德威的人,京師官場無人不知。
所以陸炳判斷是,可以與嚴世蕃繼續親近親近,但并不是為了嚴世蕃本人,而是嚴世蕃背后那個爹。
放眼整個朝廷,夏言丟官后,有資格與秦德威掰掰手腕的人,大概也只有嚴閣老了。
當然,能不能掰的過是另一回事,別人想掰還沒那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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