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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五章 科舉余波(下)

  顧東橋沒有想著隱瞞意圖,也不怕自己的話傳出去,這叫做陽謀。

  徐魏公和徐錦衣兩邊的反饋也很快,但反饋的態度則截然相反。

  徐魏公婉拒了顧老盟主所要求的誠意,不愿意將秦德威題詩從莫愁湖邊芳樹樓撤下來。

  大概是魏國公自恃身份,不屑于擺出捧高踩低的架勢。

  或許也是秦德威在芳樹樓題詩的藝術價值更高,換無可換。

  而另一邊的徐錦衣則拿出了誠意,愿意將東園原有的秦德威題詩刻石撤走,換成會元許谷的詩。

  嘉靖九年的東園重修雅集,就是秦德威初出茅廬那次,許谷也參加并留下了詩詞。

  所以文字都是現成的,再翻出來重新刻石就是了。

  會試結果是三月中傳到南京,等顧老先生回到南京主持慶典,再經過一個籌備過程,時間就到了四月上旬。

  對于別人的張揚,秦德威的正經親戚家人都沒什么感覺。

  秦德威的叔父秦祥現在只操心兩件事,第一件就是顧氏臨盆時間只有一兩個月了,第二件就是進士牌坊怎么修。

  至于文壇的喧囂,秦祥毫無波動,他一個衙役又不混文壇,對文壇的事情并不敏感。

  顧老盟主即便再囂張,似乎也完全波及不到秦差役的交際圈。

  至于顧娘子,除了肚子里越來越不安分的胎兒,還能有什么讓她在意的事情?

  至于錢莊,自從知道小丈夫的進士穩穩到手后,那就暫時不用擔憂了。

  但秦德威的外圍友人如徐老三、高長江等人,卻都義憤填膺,可又無力阻止大勢。

  一直到了雅集這日,徐錦衣的東園主堂前,原本標志性的巨大刻石已經撤走了。

  但新的刻石尚未制作完成,只能在這里臨時搭建了彩亭,懸掛著會元許谷的為東園寫的詩詞。

  參加今日雅集的人先被引導到這里,漸漸的聚集起來,而老盟主顧璘站在彩亭旁邊。

  他的左邊是南京禮部尚書嚴嵩,右邊是本地主人家徐錦衣,形成了一個明顯的主席。

  主人家徐錦衣盯著彩亭,不知在想什么。

  顧璘就先安撫徐錦衣這個大金主說:“你放心!自今日后,許石城就是全南京的名片!

  我顧璘在文壇苦心經營數十年,難道還能沒有號召力?

  只要借著會元聲勢登高一呼,便足以讓青溪詩社在南京地位無可動搖,今后與閣下長久合作,各取所需!”

  等人數到得差不多了,兩旁就開始奏樂。

  然后顧老盟主正式開口道:“今日盛會,本為慶祝許石城會元,但我也有幾件事情,借機說與諸君!

  其一,多年來諸君抬舉,使我主盟金陵文壇,但如今大有力不從心之感。

  又見近些年,后起新秀次第而出,我便有讓賢之意。”

  然后顧璘指了指彩亭里許谷的詩詞說:“恰有許石城甲榜第一,光耀南都,豈非天選之人乎?

  故而請大宗伯做個見證,我欲將主盟南都文壇之事,以及青溪詩社主事身份,今后句全都托付給許石城!”

  “哈哈哈哈!”忽然有人毫無禮貌的大笑,打斷了顧老盟主的話。

  眾人看去,居然是一個錦繡少年,渾身上下都透著紈绔的氣息。

  又見這紈绔少年對顧老盟主指點著說:“真是老糊涂了!別處都有狀元,而南京看到個會元就如此抬舉吹捧,只怕要讓我們南京文壇成為外地笑柄!”

  隨后這少年振臂高呼:“只有秦德威才是我們南京文壇獨一無二的風景人物!

  你這老頭卻硬捧一個會元撐門面,外地誰會當回事?簡直如同瞎眼!”

  大部分人一時摸不清這個囂張少年的來頭,但徐錦衣臉色卻不甚好看,呵斥道:“徐世安!你休要多管閑事!不然趕你出去!”

  好不容易混進來的閑散千戶徐世安徐老三悻悻的閉上了嘴,心里還是十分不服氣。

  顧璘繼續說:“其二,關于文學之事,我還要說上幾句。

  想我金陵文脈源自六朝,六朝意象乃是南京文學根本,也是區別于他處的獨有特色,萬萬不可拋去!

  所以這兩年開始流傳的新金陵風氣,簡直就是數典忘祖,在我看來都是異端邪說!我們青溪詩社絕對不容納這種風氣!

  從今往后,本地文人但凡提倡新金陵者,就不是青溪詩社的同道友人!

  執迷不悟者,割席絕交,摒棄于外!”

  聽到這里,參會的文人士子面面相覷,這么多年來,從未見過老盟主如此狠絕的時候。

  新金陵風格就是那秦德威倡導的,老盟主想用非友即敵的方式,強迫大家隨大流,豈不就是想孤立秦德威?

  徐世安又高聲譏笑道:“你這老頭,只會在南京城里逞威風,也不見你在外面打出過什么名堂!

  你這樣的人,寧可拖著全南京文壇成為外地的笑柄,也不愿意讓自己在南京文壇失去地位!

  我那奶兄弟秦德威說過,有人就是這樣性子,寧與外敵不與家人,我看說的就是你!”

  顧璘沉著臉開口道:“隨你如何說,文壇的事情,與你一個世官有何干系?”

  然后又對眾人道:“若有不認同的,自可離去!”

  眾人大部分都沒動,現在形勢不明朗,誰這時候離去,豈不就很醒目?

  秦德威那樣的人可以無視任何規則,但一般人做不到啊。

  但總是有個別人的,只見人群里走出一員青年士子,對老盟主深深行了個禮,然后一言不發的走人了。

  眾人看清此人后,紛紛大吃一驚,竟然是王逢元王吉山,顧老盟主的關門弟子!

  雖然早聽說這對師徒已經分道揚鑣了,但這兩人并沒有在公開場合決裂過。

  沒想到今天王逢元居然在眾目睽睽之下,公然“叛”出師門了。

  然后又有幾個人站了出來,對顧老盟主“呸”了一聲,也一同離去。這些都是江寧縣縣學的士子,如高長江等人。

  顧老盟主又掃視了一圈,即便走了那幾個,那還剩幾百人呢!這就是自己幾十年積累下的號召力!

  自己始終就是主流,只要強化出對立意識,挑起異端爭議,但凡想混圈的,沒人想被摒棄在主流之外!

  徐世安又忍不住嘲諷說:“若是秦德威人在南京,你顧老頭還敢這樣,我反而敬佩你是條好漢!

  就好比前些年,雖然你年年被秦德威打,但也沒人看不起你,畢竟別人連被打的資格也沒有。

  我那奶兄弟說過一句詩,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區區一個會元又有什么了不得的!”

  顧老盟主冷笑幾聲,對徐錦衣道:“這樣搗亂的,你也不管管?”

  涉及到自己利益,徐錦衣也忍無可忍,顧不上同宗親情了,果斷揮了揮手。

  便有數名家奴一擁而上,一邊喊著“安三爺得罪了”,一邊抬起了徐世安就往外走。

  會場終于清凈了,顧老盟主又開口道:“還有第三件事,青溪詩社要廣延盟友!

  愿意加入我們青溪詩社的同道,今日可把詩文給我觀覽......”

  忽然有個仆役沖了過來,對主人家徐錦衣稟報說:

  “外面有衙役全城沿街敲鑼報訊!衙門剛剛收到捷報,新科狀元乃是我們南京的秦德威!”

  一句話立刻就炸群了,對所有人而言,這輩子從來沒有聽過如此不可思議的事情。

  這踏馬的,南京城居然也能出狀元?皇上煉丹吃錯藥了?

  可這種事不可能故意作假吧?眾人驚愕之后,齊齊又看向顧東橋,這老先生現在可怎么下臺?

  南京有個都市傳說,秦德威每年春天都要打一次顧老盟主的臉,堪稱近年來南京文壇的年度保留節目。

  大家原本以為,今年大概要中斷了,卻沒想到,慣性還是如此頑強!

  顧老先生今天把會元當噱頭把持輿論,結果秦德威就搞出個狀元。

  不知又是誰帶了頭,人群一邊消化著巨大的驚嚇,一邊紛紛往外走。

  很多人還在暗暗慶幸,虧得消息來得及時,還沒有加入青溪詩社。

  沒過多久,盛大的雅集現場就只剩了零零散散十數人,都是真正的顧老盟主鐵桿。

  大贊助商徐錦衣臉色更難看了,他終于感到,顧老盟主所謂的號召力可能有點水......

  他對仆役吼道:“速速將先前的刻石移回來!”

  但仆役卻無奈的指著徐世安回應說:“老爺當初說隨便處理,然后那刻石被安三爺花錢收走了,就是剛才被抬出去的那個。”

  徐錦衣:“......”

  全城的精英文人今天都匯聚在這里,大家都對狀元有過幻想,卻沒想到狀元冷不丁的就降臨在南京了。

  可狀元不是自己,而是那個十二歲起就吟詩作詞裝逼泡妞掃黑除惡爭斗官場、看起來讀書最不努力的人。

  受到巨大眾人茫然的走出東園,茫然散入各條街道后,然后又發現,可能整個南京城都炸鍋了。

  一個新的記錄在坊間流傳,這是史上最年輕狀元!

  本來這是很平靜的一天,蔣氏受丈夫委托,去了三山街顧宅探視即將臨盆的“侄媳”顧娘子。

  然后蔣氏就有點眼熱了,等回去進了家門,便扭扭捏捏的對丈夫秦祥說:“要不你我再努力一下?”

  秦祥秦捕頭內心古井無波無動于衷,裝傻說:“努力什么?”

  如果努力有用的話,這十幾年早就有結果了。

  蔣氏就不滿了,便把秦捕頭用力的推向臥房,“你再試幾年又怎么了?你難道全指望你侄兒了?”

  秦捕頭躲無可躲時,忽然有人用力砸門,化解了秦捕頭的困境。

  門外有個差役,氣喘吁吁的說:“大老爺讓我來請你過去!”

  然后又補充了一句:“你那大侄子中狀元了!”

  秦捕頭腿一軟,扶著門都站不住了,這太嚇人了!

  大侄子中進士都緩沖了一個月才緩過氣來,怎么又來個狀元?

  那差役繼續說:“縣尊大老爺讓我透個氣,說你干脆辭掉差役,以后別當捕頭了。”

  “為何?”秦捕頭突然驚醒過來。

  那報信差役解釋說:“如今狀元公在南京沒有別的長輩,說起來只有你了,可你又是個賤役,說出來面子上不好看。

  所以縣尊大老爺的意思是,讓你找個接班的,然后你就脫掉賤籍,別給狀元公丟人了。”

  秦捕頭:“......”

  秦淮舊院,素顏朝天的王憐卿坐在廳里發呆,陳老鴇正絮絮叨叨對她說:

  “你到底考慮好沒有?如果你確實沒有心氣,我也不勸你了,但請你另外找個偏僻院落自己過吧,把這里地方騰出來。”

  忽然有個婢女疾步沖了過來,對陳老鴇說:“外面來了一堆人!吵吵要看看狀元紅顏知己是什么樣的!”

  陳老鴇莫名其妙:“什么狀元?”

  那婢女又回答說:“聽客人說,秦先生中了狀元!”

  陳老鴇愣了愣,拼命擠出笑臉對王憐卿說:“乖女兒啊,你看這,這來的可都是銀子!

  你就像過去一樣,陪著喝喝茶就好啊!”

  醒過神來的王憐卿突然起身就往外走,陳老鴇連忙攔著:“你這是要去哪里?”

  王憐卿手里亮出了鑰匙,下定決心說:“你不是讓我另尋地方么?

  我就搬到青溪秦宅去住,不占這里院落了,反正他臨走前給了我鑰匙。然后想法子去京師!”

  南京留守右衛指揮使徐大人家門外,擱著一塊非常礙事的巨石,從東園搬來的,上面刻著嘉靖九年秦德威出道作品。

  主要是巨石搬不進徐指揮家大門去,就只能暫時放在門外墻邊了。

  魏國公徐鵬舉突然想起了走親戚,降尊紓貴的跑到徐指揮這里,摸著巨石看來看去。

  而徐指揮父子站在國公爺后面陪著,聽到國公爺說:“三倍價錢,我買了!”

  徐老指揮很無奈,捂住徐老三的嘴,回復說:“國公爺你若喜歡,搬走就是!但就怕天賜老弟又來呱噪。”

  魏國公嘿嘿一笑,“我把它放在族學里,看叔叔還有臉來討要么!

  不,沒有徐家族學了,現在叫狀元書院!畢竟是出過狀元的地方!”

  徐指揮:“......”

  一夜之間,南京城忽然多了很多用狀元作名字的地方。

  秦德威業師王以旌的私塾,掛上了“狀元塾”牌匾。

  秦德威常去吃喝的武定橋太白樓,直接改名為狀元樓。

  秦德威青溪宅所在的坊改名叫狀元坊,門前的無名巷也改名叫狀元巷。

  當初趕走過秦德威的大功坊社學,也很不要臉的改名為狀元社學。

  就連再度翻紅的王美人也得到一個新雅號,叫做狀元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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