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中,一隊金兵順著草叢中的蹄印找到了一具具尸體。經反復確認后,什得拔伊勒根奔到官道上向已等得心急的甲喇額真阿山和額駙達爾漢急報:“額駙,額真大人,死的是祖大壽他們!”
“什么?!”
一聽死的真是祖大壽,達爾漢的馬鞭頓時驚得失手落在地下,望著伊勒根目瞪口呆,嘴唇合起又分開,不知說什么好。
祖大壽的死讓阿山也震驚萬分,朝達爾漢看了一眼,難以置信道:“祖大壽是明國的前鋒總兵,除了我們,誰能殺他?!這到底是哪方人馬干的?”
“你問我,我問誰?”
達爾漢沒好氣的悶聲說了句,“祖大壽一死,這錦州城便詐不開了。咱們速去向汗王回稟!”
“好,這事得速告于汗王知曉!”
事干重大,阿山不敢耽擱,忙掉轉馬頭便要奔大營而去。
伊勒根卻還多問了句:“那祖大壽的尸體怎么辦?”
“一個死人還能怎么辦,別管了,咱們走。”阿山才不理會祖大壽的尸體怎么辦,揚鞭便縱馬跑了。
達爾漢愣了愣,想著人既然已經死了,便沒有價值了,這尸體帶不帶回去都沒什么意思,不如喂了那些野狗。朝伊勒根擺了擺手,示意他跟上,也縱馬回了。
夜已很深了,城中人家早已就寢,祖宅后的佛堂中,卻有一中年美婦正對著佛祖的香虔誠的念著《法華經》。
佛象下案桌上,那香已燃了一半,裊裊香煙慢慢的飄散在佛堂中,聞上去,一股淡淡的香味。
屋外,更夫早已經敲過三更的梆子,可是這美婦卻是始終沒有停下的念頭,自始至終都在那小聲誦讀著佛經,不為風吹草動,一心只為自己的丈夫和三個兒子向佛祖乞求保佑。
這中年美婦乃祖大壽的妻子李氏,娘家乃遼西書香門弟李家,自十四歲由其父做主嫁給時為游擊的祖大壽,一晃已是二十五年過去。二十五年來,李氏遵持婦道,孝敬祖大壽老母,又為大壽生育三子,長子澤潤二十有五,次子澤傳十八,幼子澤洪十六。
三子長相不似大壽,倒酷似李氏,故大壽常感慨娶妻太美,結果生子不類父。好在三個兒子性格卻像極大壽,均是好弄刀舞槍,使得祖家不致斷了將門之后。
雖說生養了三個兒子,可是李氏身材并未走樣,與年輕時一般,加上素來也重保養,雖近四十,看起來卻像三十出頭,風韻猶存。大壽也愛其美,每次從錦州回家,除去向老母磕頭之外,便喜與李氏呆在屋中不出,纏綿不已,想著再盡些力,讓妻子再為祖家生養一丁半女,可許是大壽年紀已大,又常年征戰,身體受了影響,雖經多番耕耘播種,李氏卻再無生養。
也幸好沒再生養,保養再好,也是近四十歲的女人,大齡生子,怕是這容貌再如何保養也保不住,這身材也要走樣了。
自六月大壽奉督師孫承宗之令前往大凌河筑城,李氏便隱有擔心,雖為一介婦人,但李氏對局勢的洞察卻在大壽之上,大壽去時,李氏便曾勸他,“今東虜勢大,已非十年之前,攻守之勢已然改變,今主動之權在他東虜,我大明被動防守。督師雖意拓土,東虜卻未必會成全督師。君不聞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以為妻之見,大凌河筑城之日便是東虜出師之日。這大凌河離錦州二三十里,東虜若一部圍城,一部打援,則夫君必危。莫不如轉筑小凌河,緩緩圖之。便是有危,錦州與小凌河不過十數里,斷不會就陷入絕境,進退也可兩得。”
大壽雖知妻子所說不錯,但無奈筑大凌河城乃孫督師之意,不好改變。故勸慰李氏這次攜帶民夫一萬有余,筑城又在熱天,東虜不耐熱,不一定會來阻止。只要督促民夫,快些把筑城好,等到天氣變涼,東虜再來已是遲了。
聽罷,李氏也知不好改筑城地點,只好再三叮囑大壽小心,又要大壽只帶長子,把澤傳和澤洪留在寧遠陪伴自己,豈料澤傳和澤洪卻不依,鬧著要隨父親前往大凌河。大壽也本著磨歷兒子之意,有意要二子隨自己同在軍中。
李氏無奈,勸他父子不得,只能叮囑大壽多加小心,多來家書,報聲平安。
局勢果如李氏所料,大壽筑城半月有余,東虜便不顧天熱傾舉國之兵而來,一舉將大壽及三萬余軍民困在城中。
消息傳來后,李氏心急如焚,從來不燒香磕頭的她,急得也親赴覺華島大悲閣敬香許愿。更在后堂設了這佛堂,每日早晚必要在此為夫君和兒子念經祈禱。
往常念不到一更天,李氏便也去歇了,今日不知為何,她這左眼老是跳得厲害,老人說,男左女右乃跳喜,這若反過來,則是跳災。
李氏雖自幼熟讀經史,知書達理,不信神鬼怪力之說,但城中被困的畢竟是自己的丈夫和親生骨肉,叫她如何能夠放下心。這跳得越厲害,她這心便是越緊張得很。連晚飯都未吃,便獨自一人來到這佛堂中開始誦起經來,一念便是好幾個時辰。屋外伺候的丫環換了兩撥,她卻是一動也不動。
香煙迷繞中,甚至還能見她臉上隱有淚痕,梨花帶雨,好不傷感動人。
菩薩,求你保佑我夫君和潤兒、傳兒、洪兒能夠逢兇化吉,早日歸來,屆時,信女一定再赴大悲閣為菩薩真身鍍上金像,在城中開上一月善棚…
默默許著心愿,耳畔卻傳來丫環綠翠的聲音,“夫人,二爺來了。”
“二爺來了?!…”
李氏身子一顫,臉色白了下來:大樂深夜來此,定是夫君那里有消息了!可這深夜來見,難道會是?…
李氏不敢想下去,勉強打起精神,以袖抹去臉上淚痕,在綠翠的攙扶下趕到客廳。
綠翠口中的二爺指的是大壽在錦州任副將的堂弟祖大樂,下午得到大軍覆沒的確實消息后,他便即刻快馬奔來寧遠,要將這消息告訴嫂嫂知曉,好請嫂嫂速速出面召集各方人士,立即進京打點朝堂,說動皇上再派援軍過來,否則,大哥那里肯定要完蛋。
丫環去通報后,又有下人端來茶水點心,大樂一路辛苦,也顧不上失禮,在那狼吞虎咽起來。
一見大樂,李氏忙上前兩步急聲問道:“二叔深夜來此,莫不是夫君有了消息?”
“呃…”大樂口中正塞著點心,一時咽不下去,吱唔著不知從何說起。
見他這樣,李氏越發急了,花容失色道:“二叔,難道你大哥,侄兒他們已經…”
祖大樂忙將那點心咽進肚中,然后直擺手,道:“嫂嫂莫要多心,事情還沒那么壞。”
李氏一怔:“那你來是為?”疑惑的望著大樂。
“小弟來是告訴嫂嫂,今日兵備道張春大人領大軍出援,卻…”說到這,祖大樂有些痛心的嘆了口氣,“全軍覆沒了。”
“全軍覆沒?”李氏一驚,心一下懸了起來:“那你大哥他們?”
祖大樂搖搖頭,說道:“情況不明,待過幾天后,派人打探一下再說吧。”
李氏咬著牙,沒吭聲,眼睛卻已是通紅。
大樂見了,忙勸道:“嫂嫂也不必太擔心,恕小弟說句不中聽的,便是大哥那邊真撐不住,也未必就會如嫂嫂想得那般。”
“二叔這話什么意思?”李氏有些不解。
祖大樂朝綠翠看了一眼,李氏會意,忙抬手示意綠翠下去。待綠翠下去后,大樂這才小聲道:“若是大哥真撐不住,小弟料想大哥或許會降金。”
“降金?!”
聞言,李氏一陣激動,怒不可遏道:“二叔這話萬不可叫別人聽了去,你大哥何等英雄人物,如何會降了東虜!若是他真降了東虜,我便一頭撞死算了,省得叫人背后指三說四!”
見李氏生氣,祖大樂忙勸道:“嫂嫂息怒,如今降金將領已有數百之眾,都得到禮遇,依小弟看,那洪太也有過人之處,且今日他金國兵強馬壯,我大明奈他無何,說不定將來他洪太真的能坐天下。大哥要是真撐不住,降了他未必就不是一條明路。”
聽了祖大樂這話,李氏驚訝地看著大樂,旋即臉色一沉,怒道:“二叔,我聞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人生天地間,氣節是最重要的。設想我如果舍你大哥再嫁,你將如何看我這嫂嫂?”
祖大樂嘆了口氣道:“為人臣者,誰肯輕易背主求榮?許多人都是被逼無奈。圣人道,君待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君待臣如草芥,臣視君為寇仇。袁都堂忠心耿耿,卻被活剮了,每念及此,我遼軍將士莫不痛心疾首,怨恨沖天,真到了不可守那步,便是大哥不愿走這條路,也保不住他下面的人架著他走這一步。嫂嫂還是看開點,也不必太氣,畢竟眼下還不知消息,小弟深夜來找嫂嫂,為的還是請嫂嫂出面,打點朝堂上下,盡快再派援軍才是。”
李氏卻是一反常態,怒斥大樂:“我聞君為天,臣為地,君之過,如日月之蝕焉,為臣者豈能因人君一時之過而變節投敵!請二叔速派人打探情況,若你大哥真走了這步,我便只有一死爾。”
祖大樂叫苦,雖知道這個嫂子性烈,卻不想她卻如此堅貞,自己也只是猜測大哥可能會走那一步,這才提前給她透點風,好讓她心里有個準備,免得到時想不開。哪知她竟然油潑不進,反而如此訓斥自己。站在那,青一陣紅一陣,甚是尷尬。
見大樂如此,李氏心一軟,微嘆一聲,說道:“二叔,你且在府中休息一晚,明日一早,我便與你同去錦州,不管如何,總要知道你大哥和侄兒們的處境,我這心才能定下來...不管事情如何,我也一刻耽不在這寧遠城,便是在城墻上看著你大哥都好。”
“這...”大樂一愣,想著不妥,嫂嫂一個婦道人家,便是再如何諸葛孔明,終歸是婦人,要是真要去了錦州,萬一知道大哥降金或是傳來噩耗,她還不一頭撞死,那時,自己如何跟伯母交待?
“沒有什么這不這的,我意已決,明日就去錦州,打點的事情我會安排下去,我還得去拜會撫臺大人,請他上書求朝廷再派援軍來。天色不早,二叔一路辛苦,這便去歇了吧。”
李氏一旦拿定主意,便是大壽也勸不了,何況大樂,無奈,祖大樂只得答應下來。李氏又與他說了幾句他伯母的事,便叫來綠翠,梳洗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