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
瞿式耜雖然偏激,但也不是胡攪蠻纏不講道理的人,如今雖說奸小溫體仁擠走了老魁首周延儒,但內閣幾位大學士還都是東林黨的人,六部科道重臣也多是東林黨人,說他們手中無權那肯定是沒道理的,徒的叫人恥笑。(.)以自己先前所說,這些人也都是坦蕩于天地間的正人君子,自然是當得“大丈夫”一說的,若他們當不得,敢問這世間還有何人能當這“大丈夫”一說?
念及于此,瞿式耜不禁點頭說道:“朝中諸公當是世間大丈夫。”
“大丈夫手中之權是用來做什么的?”曹化淳接著發問,一點也不給瞿式耜思考時間。
瞿式耜未及多想,傲然挺胸,脫口便道:“自然是上報君王下澤民。”
“好一個上報君王下澤民!”曹化淳揚聲贊了一聲,話鋒一轉卻是又道:“既然朝堂之上都是你嘴中所言上報君王下澤民的大丈夫,那為何如這天下如今卻是烽煙四起,百姓流離失所呢?莫不成這些大丈夫們并沒有上報君王下澤民,而是盡做些誤國禍民,損公肥己的害事,以致宇內不靖了?”
瞿式耜沒想到對方竟然如此屈解,一下急了,也未多想便出口駁道:“烽煙四起乃是賊子不安本份,與朝中正人君子有什么關系。”
聞言,曹化淳大為驚異,他張大了嘴巴一臉驚訝道:“據咱所知,這烽煙四起實乃百姓無糧裹腹為求活才鋌而走險,但要有口吃的,他們如何會鋌而走險,冒著殺頭的腦袋與官軍對抗?這不安本份一說實是叫咱聽不得,也信不得!若換作是你無糧裹腹,家中妻兒盡數要活活餓死,只怕也鋌而走險參與逆事了。真那樣,難道咱還要說你本就是不安本份之人嗎?荒謬,荒謬,真是可笑至極!”曹化淳越想越好笑,更是對復社眾人心生可惡,暗道難怪皇上說東林不可信,此輩中人果然都是不堪一用的蠢貨。相比起來,馬士英和阮大鋮倒是要務實許多,至少他們比這些什么都不懂的書生更要能任事。
被人如此說,瞿式耜大怒,又急又氣竟然說道:“無糧裹腹就呆在家中餓死好了,日后朝廷總會表彰他們的良順,可如今卻出來造反,給朝廷和官府添這許多麻煩,此等百姓不是不安本份是什么?死了也是活該!”
此言一出,張浦和錢謙益頓知不好,就是臺下復社眾人也都皺起眉頭,瞿式耜這話顯然是口不擇言了。那百姓命再賤,身為讀書人的也不能說他該死,更不能說出要人在家活活餓死的話來啊?
那邊柳如是也是聽得一怔,秀眉一顰,心道臺上這位當真是鐵石心腸,竟然認為百姓在家活活餓死才是良順,這簡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也不知先生怎收得這等門生,若復社上下皆如此人,那這復社不立也罷。
“聽君這番話,咱可真是目瞪口呆。”曹化淳也是聽得駭然,氣極之下哈哈大笑,猛的一指張浦和錢謙益,喝道:“百姓死活不問,只為爭權奪利,這就是你復社倡立的宗旨嗎!”他嗓音本就尖利,這一喝更是顯得剌耳。(.)
“咳...咳...”
錢謙益無言以對,埋怨瞿式耜不該說這渾話,他自知這會說什么也沒用,對方顯然是京師來的內廷之人,今兒這番對談傳到天子耳中已是對復社大大不利,他如何還敢再逞強與對方再辯同,要是惹得對方不滿,恐怕自己借復社以謀東山再起的算盤就要全盤落空了。
為自家將來計,錢謙益已是打退堂鼓了。說一千道一萬,這復社不過是他錢牧老意圖重返朝堂的工具,哪能為工具而損了主人家。
張采有心出來辨駁,但張浦未動,他也不好搶先開口。
張浦也是對瞿式耜這等胡話大為不滿,但眼前這人卻是來砸自家臺的,如何能讓他在三千士子面前張狂,更不能容他屈解復社倡立本意,也不能容他污蔑朝中東林諸君,將這復社盛舉變作一個笑話。“豁”的再次起身,揚聲道:“復社倡立乃天下正人盛事,我社宗旨更是天下皆知,容不得你肆意歪曲!再者這天下亂局也是積弊之深所致,爾今國家內憂外患,外有東虜寇邊,內有流賊肆虐,所謂凍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追究起來,當是神宗皇帝與民爭利所致,如何能算到朝中諸公頭上。”
聞言,瞿式耜也反應過來,“正是,險些被你蒙住,朝中大丈夫如何能為從前的事背黑鍋,你分明就是顛倒黑白,信口胡言,妄將前人過錯加于今人之身,其心可誅!”
“顛倒黑白?其心可誅?!”曹化淳臉色一變,怒哼一聲,道:“你們口中的東林諸公若真是大丈夫,就當上替君王分憂,下解黎民于水深火熱之中,而不是于那朝堂爭權奪利,如此作為,焉能當得大丈夫一說!還有你們,不思進取,只知限于門戶之見,更一心只為自家謀利,于這江南鼓噪國事,為朝中爭權奪利者搖旗吶喊,以為呼應,照咱看,你們這些人根本不配稱什么正人君子,更不配做圣人子弟,你們啊,分明就是一幫國之大賊!”
那“國之大賊”四字重而有力,臺上復社諸人人人變色,就是錢謙益也是氣得渾身直哆嗦。但臺上臺下數千人,卻無一人跳出駁斥。有感對方說得是歪理的也感身份不夠,不便出面,但大多數人還是被這番話震住,心中驚駭,竟想對方這話說得到底是對與不對起來了。
曹化淳一語震住復社眾人,心下得意,嘴角冷笑,對鏟除復社更是下了決心。也不想多呆,便要轉身離去,卻聽耳畔傳來一年輕人的怒喝聲:“你說得倒是輕松,上報君王下澤民,卻不知要是你手中有權,如何上報君王下澤民?”
說話的正是被社中上下稱為巨子的陳子龍,眼看這中年文士目中無人的在那大言不慚,師尊等人卻啞口無言,不禁起了一爭之意。他上前數步,也同樣拿手指著曹化淳,嘴角同樣也是冷笑,“看你這樣,入閣拜相是不可能了,難道還能提一旅精兵為國御侮,為國平亂不成?若是不能,又能做得一地牧民之官乎?若是二者皆不能,你這人便是一借著空言圖揚名之輩,哼,若我等是國之大賊,恐怕你這輩就是國之小賊了,連個大字都稱不得!”
“哈哈,看他這不男不女樣,只怕是連刀都舉不起,也不知他到底識得幾個字,說不準連百姓的狀子都看不下來呢?”
“就是就是,此輩分明就是想借咱們復社揚名的宵小之輩,我等萬不能中了他的詭計。”
“休要與他再羅唆,速速將他攆走了事,省得耽擱我們的盛舉!”
有陳子龍出頭,方才還沉默的復社眾人一下又活躍起來,你一言我一語的譏罵著曹化淳。
曹化淳卻是恍若不聞,更不想再和這幫百無一用的書生說些什么大道理,該說的他也說了,該提醒的他也提醒了,若是張浦等人還不識趣,他也就只能橫下心來鏟了這復社,再將東林黨人視為圣地的無錫書院一舉蕩平。
“咱是無能,咱是空言,咱就是宵小,咱也不用你們攆,咱這就走,如何?”
曹化淳哈哈笑著就抬腳便要離開,卻聽臺下有人嚷道:“如今國事敗壞,還不是因為咱大明沒有敢戰的良將,要是那幫武夫人人敢戰,那東虜不過一跳梁小丑,如何能屢屢寇邊入關。這流賊四起也是那幫武夫未盡報效之責,只想著發財保命,遇事不前,這才叫流賊肆虐。照我說,要宇內安靖也不是難事,只要當政諸公把那些躲藏的奸小盡數逐出朝堂,委我等以重任,于軍中監視那幫武夫,那幫武夫定然個個以死效命,如此不用一年,天下就可大定矣!....”
周圍的人紛紛贊同,都說兄臺高見。曹化淳聽了,不屑的哧了一聲,也不想再理會這等可笑之語,但走了幾步,卻忍不住停下腳來,轉身對方才說話的那人說道:“我大明如何沒有敢戰之良將?據咱所說,錦州副將施大勇以數千之殘部重創東虜,立下斬首近萬的大功,其后又以八百兵南下平登萊之亂,沙河之戰全殲叛軍五千眾,陣斬其大將陳有時,小官屯一戰又重創叛軍主力,使之不敢北望。如此良將,起于行伍,爾等自視文貴武賤,隨口一個粗胚武夫,渾然不加以重視,但在咱眼里,他才是咱大明的真正大丈夫,比起朝中諸公怕也是強得太多,比起你這紙上談兵之輩,只怕更是要強上百倍千倍。若此良將再多上幾人,才是我大明之幸,似爾等,則是越少越好,最好一個都沒有!”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我等讀書人才是國之重柱,那等武夫如何能強過我等!這天下若是沒有了咱讀書人,只怕立時天下大亂,國將不國。”那說話的秀才氣得兩腮鼓得高高,揮舞著拳頭就想跳上臺去揍曹化淳,可看到對方那幾個如狼似虎的隨從,這要揍人的心只能深深的埋藏在心底。
曹化淳這讀書人不如武夫的話讓復社上下不約而同的激憤起來,一個個跟打了雞血似的吵嚷起來。
“唉!敗莫大于不自知,與你們說這些也沒用,白費口舌,時辰不早,也該找個館子,好生喂喂肚子了。告辭告辭!”
曹化淳知道再說無益,也不去看這幫激憤的讀書人,朝張浦、錢謙益他們拱拱手,帶著幾個隨從揚長而去。路上,沒有一個復社中人敢于攔阻他們,只能任由他們離開。陳子龍和喻連河倒是有心將人留下,但張浦他們沒有發話,他二人如何敢留。且這虎丘又不是復社一家的,怎能強留人家呢。
“牧老,此事如何收場?”一場盛舉被人攪和成這樣,張采是氣不打一處來。
錢謙益苦笑一聲,嘆口氣沒有說話。二人同時向張溥看去,卻發現張溥站在那一動不動。
曹化淳走后,張溥便覺給一個大鐵椎般當胸重重一擊,霎時之間,幾乎喘不過氣來,胸悶異常,茫然地望著曹化淳遠去,想到此人不知他什么來歷,也識不出他本來面目,如此神龍見首不見尾,透出一種怪異,但所說的那一番話立意卻極高遠,似是站在極高的山顛俯視,胸懷自有溝壑卻又無溝壑,當真出人意表,匪夷所思,不由愣了半晌,心中無數念頭紛去沓來,想到自己花了無數心血,將匡社、端社、幾社、邑社、超社、莊社、質社、應社等合并,創立復社,自以為是超邁前賢的不朽事業,天下也是稱頌者多,那些詆毀者也只以結黨相攻擊,內心也是贊許的,不料竟給他貶得一文不值。若沒什么驚人的壯舉,傳揚開來,一來老魁首勢必失望,二來也要給天下士林小瞧了,今后怕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兒,那號令士林,遙執朝政,怕終是空談,遑論有什么大作為?登時生出功敗垂成、霸業成空之感,但終是心所難甘,高聲喊道:
“我張溥無德無能,受眾位抬愛,總領復社,就是要與大伙兒做出一番前人未有的事業,不想今日卻叫宵小欺上門來,說什么我等不如那大字不識的武夫…”
突然間心中一酸,熱血上涌,哇的一聲,一口鮮血直噴出來,身子直直地向后倒去。臺下一片驚呼,登時大亂。錢謙益、張采、瞿式耜他們也都是大驚失色,紛份上前圍住張浦,叫郎中的叫郎中,捶背的捶背,一時之間,臺上臺下鬧哄哄的,哪有半點盛舉的樣子。慌亂中,那東林幾位前輩的神位都給推倒了幾塊,這會卻是誰也顧不上了。
人太多了,陳子龍插不上手,只能擠到臺下,見柳如是仍坐在那,便擠了過去,準備要她先尋處地方歇息。
柳如是卻是搖了搖頭,說先生重危,她如何能離開。陳子龍不好勸她,便要她不要亂走,等會人群散了后他領她去見先生。言語間滿是落寞,很是有種憤憤不平,想來心中十分的不服氣。
柳如是點頭應了,忽然開口問他:“那施大勇真如這人所說乃世間真正大丈夫嗎?”
作者注:瞿式耜、何騰蛟、史可法為所謂“南明三杰”,然南明之亡卻皆三人之力也。此處描繪其人一二,以作鋪墊。
要百姓在家活活餓死,不要出來給官府添麻煩的是御史侯詢,此處放在瞿式耜身上,皆因二人沒什么不同,足以代表東林、復社的大多數正人君子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