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延齡不是第一次來程府。
甚至不用程敏政引路,便可輕車熟路來到程敏政的書房。
在書房外,一名與張延齡年歲相當的儒袍男子正立在那好像罰站一般,仲秋之后天氣轉冷,身上裹的衣服也多起來。
張延齡上前便去查看此男子身上是否有花柳的癥狀。
果然在此男子的脖頸之間,發現有小的皰疹,對張延齡來說,這樣的人還是不要近距離接觸為好。
“程先生,這位是?”
李兆先哪怕早就知道張延齡的大名,但絕對不會想到眼前這個文質彬彬的男子,就是他父親乃至整個文官體系在朝中的大敵。
程敏政顧不上給李兆先引介,先對張延齡道:“建昌伯,這位便是李大學士的公子,徵伯,過來見過建昌伯。”
李兆先聞言臉色露出驚訝。
但見張延齡那笑盈盈的模樣,他的臉色非常復雜,但還是認真行禮道:“晚生見過建昌伯。”
“李公子太客氣了,論年歲你我相當,甚至我可能還要稱呼你一聲兄臺,另外陛下正有意讓我迎娶令妹,不知你是否有耳聞?說不定我們以后還會親上加親呢?”
張延齡一點都沒“見外”。
但說出的話,聽起來就很不中聽。
程敏政聞言都在皺眉,雖說陛下為你撮合跟李家千金的事是人盡皆知,但你也沒必要在你潛在的內兄面前說吧?你明知道李家人從來都不待見你。
可張延齡就是這么“大大咧咧”,好像根本不知李兆先對他有意見。
李兆先聞言果然面色不善,他對程敏政行禮道:“程先生,既然您有客人在,學生就先告辭,以后再來拜訪。”
說話這就要走。
大概是不想跟張延齡有過多接觸。
程敏政急忙道:“徵伯,你不必走,之前你不是有心學方面的事不懂嗎?正巧了,你問我還不如問建昌伯,他可是心學典籍的著作之人,他能為你答疑解惑…”
“啊?”
李兆先這一驚不老小。
他目光復雜望了張延齡一眼,顯然他是不相信程敏政的說辭。
他甚至還有些氣惱。
我誠心實意來跟你求教學問,你不回答我就算了,居然還蒙我,說心學是這貨搞出來的?你覺得我會相信這種鬼話?
“程先生,心學之事,乃是您一手創立,即便有何未經完善之處,也不應為他人竊占了名聲,若您有不便之處大可找他人來申明此事,家父對此就很關心。”
大概李兆先覺得,程敏政是受到了張延齡的脅迫,不得不把心學的奠基人身份交給張延齡,等于是文名被人霸占,他還覺得不忿。
甚至提議讓程敏政找人來做主。
程敏政一臉苦笑,之前還說只要把名聲還給張延齡,自己就能把畫拿回來,現在自己說心學是張延齡創立的,外人似乎也都不相信。
程敏政道:“徵伯啊,老夫絕對沒有虛言,正如老夫所言,這心學,的確乃是建昌伯所創,老夫可不想冒此虛名…建昌伯,要不您來跟他說?”
張延齡笑道:“程學士何必如此謙遜?由程學士為他注解便可。”
“老夫對于很多的疑點,根本是無從考究,老夫如何能為他人釋疑,您這不是讓老夫為難嗎?”
李兆先見張延齡跟程敏政在那你一言我一語的,心里也在著急。
本覺得是程敏政被人脅迫,但怎么看都好像是程敏政要趕緊把學說創立者這么崇高的身份給推出去。
李兆先心想:“如今心學從眾愈發增多,開始有很多的人探討和求教,程學士因此而名聲大噪,他為何還要被人所脅?”
李兆先為程敏政覺得不值。
他道:“既然程學士有意如此說,那在下真有問題想要求教,不知‘理’何在?可是朱老夫子的格物致知之理,乃妄理呢?”
李兆先作為李東陽的兒子,才學不錯,更是才思敏捷。
他拿出一個甚至都不好意思考校程敏政的問題,來為難張延齡。
這個問題聽來,大概就是想說,你是不是想顛覆朱熹的“理學”,把朱熹的“理學”定為妄論?
張延齡當然能看懂李兆先的那點小心思。
只要出言考校他一下,證明他對于心學不甚明了,那所謂他是心學創立者的陰謀也就不攻自破。
程敏政聽到此等問題,也是嚇了一跳,趕緊道:“心學并不妄議前人…”
張延齡笑著伸斷程敏政的話,道:“程學士不必如此說,既然李公子對于心學如此在意,我跟你探討一下也未嘗不可。”
“你所言之理,乃天理,其實理在心,所求之理無須格物以求,乃問心以求。”
“再通俗一些說來,你所知之理是你內心的理解,而非外物所賦予,那所謂之‘格物致知’便也乃心之所知,心中所解與朱老夫子格物所知,也就并不相沖突,只是理解的方向有不同而已。”
要說心學是對理學的一種顛覆。
道理是不假。
但想直接挑戰主流,還是要建立自身的根基,現在理學乃是正統,想以心學立足必然要接納一些理學的道理在其內。
張延齡敢提出心學,自然在挑戰先賢的基礎上,也做好了跟主流學者辯論的準備。
對于后世的人來說,什么理學心學的,根本不在考綱范圍之內,沒有絲毫的意義。
但在這時代,這可是儒家哲學的根基,是那些大儒的立身根本,可以開宗講學為人所追捧,而李兆先聽了張延齡的話之后,臉上的驚訝表明,他聽懂了。
“你…”
李兆先很迷茫。
這么復雜的問題,或許連程敏政都沒法回答,張延齡居然能說得頭頭是道?
不會這學說真是張延齡創立的吧?
但他仍舊不死心,繼續追問道:“那‘知行工夫,本不可離’又作何解?”
張延齡道:“沒想到李公子對于心學已經研究到如此透徹,既然你知道這句話,也該知這乃是論述‘知行合一’所引述之言,所謂知行合一,便乃是所知所行要聯系在一起,也就是所知之理必要與實踐相聯系,知行不能相分,知而不行是為不知。”
李兆先的第二個問題,明顯比第一個簡單太多。
只是論述一下“知行合一”,這對張延齡來說根本是小菜一碟。
“那理究竟為何?心為何?”
李兆先拋出了他的終極問題。
你既然要以心學立足,那你就總結一下,心學到底是什么。
程敏政沒想到李兆先會如此執著,他聽了這些,人也有些驚訝,因為他自己都沒往深層次去研究,或者說不是屬于自己的學問,光靠皇帝御賜的那一本典籍,想讓他研究透徹,似乎也不是容易之事,根本研究不到如此的層面。
“徵伯,不必咄咄相問,我們可以進內說話。”程敏政覺得這么籠統的問題,應該不好回答,最好也別去為難張延齡。
張延齡則只是笑了笑道:“心學在于守心,并無籠統之概念,但既然李公子問了,那我也就把自己的理解說一下。”
“所謂理學,乃是物致理,而心學則乃是心悟理,理不變,總歸是要以心悟之方為之理,同樣的道理,不同的心理解來,感悟也有所不同。”
“心不動則理不動,心是為何,那就是你的正念,若你心不正,你如何能悟理?理再正又如何入你心?”
“更有此心不動,隨機而動,即便是同樣的理,在你人生不同階段,所感悟也有所不同。”
張延齡把話說完,不但李兆先一句話說不出來,連程敏政也用驚訝的目光望著張延齡。
空氣出奇的凝滯。
過了許久之后,程敏政才感慨道:“建昌伯,若說之前說這心學乃是出自你之手,老夫還有所懷疑,現在老夫也是對你佩服到五體投地,這大明學術,非要靠你撐起不可!”
話是好話。
但張延齡卻只當程敏政在胡說八道。
你程敏政在文壇那么高的地位,用這種言辭來恭維我,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為了拿回《五王醉歸圖》的真跡,在這里說違心之言?
程敏政沒必要太恭維張延齡,可對于李兆先這樣的學界晚輩來說,此時卻顯得無地自容。
“程學士,你太抬舉我了,我就只是隨便將自己的感悟整理成冊,本想讓你參詳一下,誰曾想你能將其推廣開來,以程學士你的學問,才乃是大明朝文壇之翹楚…”
你恭維我,我恭維你。
大家互相恭維,夸兩句無傷大雅,多說兩句違心話有益身心健康。
“哈哈。”
程敏政大概也聽出來,張延齡沒把他的稱頌之語當回事。
他也算是翰林院的老油條了,什么樣的人沒見過?目光望著張延齡,眼睛瞇起來,似乎也覺得張延齡沒那么令人生厭。
李兆先恭敬道:“程先生、張先生,是晚輩有所冒犯,晚輩也當回去盡心求學才是,不敢再做打擾。”
張延齡道:“李公子言重了,學問嘛,需要探討,理不申不明,就算是以心來體會,學問也可由他人來引路…若你真執意要走的話,回頭我也會親自登門拜訪,不瞞你說,陛下對你的病情也很關心,遍尋名義,還想讓我親自帶人上門為你診治,只是今日機緣巧合在這里見到你,不然過幾日還是會相見。”
“什么?”
李兆先一臉不解。
我的病都能驚動陛下?
程敏政笑道:“看來陛下是想讓你賣個人情給賓之。”
張延齡笑著點頭道:“陛下為我的婚事,也是用心良苦,不過陛下對李大學士的關心也是溢于言表的,做臣子的不能貪功。”
李兆先本來就已經無地自容,聽了此話,更想找地洞鉆。
“徵伯,老夫本還想與你釋疑,但其實你所求教的學問,一并都問建昌伯便可,你大病初愈還是要多休息為好,老夫便不多挽留你,來人,送李公子出門。”
程敏政自然也不想跟李兆先有過多接觸,誰知道這后輩是得了花柳,還是得了天花?
模樣都差不多。
只是不想讓李東陽覺得他居高自傲,才勉強同意讓李兆先來拜訪,現在李兆先拜訪的目的已達到,能早送走自然是不挽留。
李兆先重新對張延齡和程敏政行禮,離開了程府。
李兆先回去的路上,整個人很沮喪。
好像之前所堅守的信念崩塌。
但在到家門時,突然又感覺到一股新生的希望。
不但自己的病可能有辦法醫治,更因為求教了張延齡,讓自己在心學方面的理解高于別人。
他對于心學的向往似乎就更高了。
回到書房,馬上拿出謄抄的心學典籍,讀了許久都未曾釋卷。
“大哥,你出門了嗎?”
便在此時,李琪出現在書房內,一臉懵懂望著自己有些癲狂的大哥。
李兆先這才回過神來,起身走到妹妹面前,笑道:“小妹,你猜我今日見到誰了?”
李琪搖頭道:“不知。”
“是建昌伯。”
“建昌伯是誰?”
“就是一個…怎么說呢,他是外戚,張家排行第二,其實陛下有意想讓你嫁給他,只是此事沒人告訴你罷了。”
李東陽對于女兒的保護可說是非常周到。
即便現在朝野都在傳揚張家跟李家有可能聯姻,但李家卻是絕對不允許此消息傳播,以至于到現在李琪都不知情。
“大哥,我要嫁人了嗎?”
李琪莫名其妙。
如同之前她不知道自己跟孔聞韶的婚事一樣,或許在她看來,嫁人還是很遙遠的事情,沒人跟自己說,自己又完全不懂。
李兆先笑道:“嫁不嫁以后再說,父親未必會同意這樁婚事,但我真正見識到這個建昌伯的學問,發現跟外界傳聞不同,他非但不是不學無術的紈绔子弟,甚至可能是大明朝學界的泰斗,未來可能會成為大明文壇的引路人。”
李琪更覺得迷糊。
又是成婚,又是建昌伯的,還什么文壇引路人?
這個大哥是因為生病,人都魔障了吧?
“為兄都快語無倫次,之前我覺得是張家高攀,是那個外戚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但現在為兄不這么想,為兄甚至覺得是父親對他偏見太大。為兄會親自去跟父親說,為你們促成此事。”
李兆先或許是被張延齡震撼到,居然主動提出要幫小妹嫁給張延齡。
李琪用古怪的眼神望著自己的大哥,微微斜著頭道:“兄長還是莫要胡言,女子婚姻從來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哥你起的是何心思?再不理你了!”
本來李琪還想跟兄長一起讀書做學問。
但聽了李兆先的話,李琪覺得兄長不可理喻,轉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