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延齡此言一出,全場登時鴉雀無聲。
大部分人的心態,都是如釋重負。
這王八蛋滾蛋了,以后朝堂終于可以恢復往日平靜秩序,終于再不用拼彈跳、拼發言,不用絞盡腦汁與人爭辯,以后朝堂還是我們文臣的朝堂,大明還是我們文臣的天下。
但他們隨即意識到一個問題。
張延齡說不干了,皇帝會放他走嗎?
所有人都有意無意去瞄皇帝一眼,但見皇帝神色凝重,眉宇所蘊藏的憤怒都快迸射出來。
他們心中一驚。
皇帝不會認為是我們把張延齡給擠兌走了?是靠黨爭贏了吧?
陛下,可不能冤枉我們,雖然我們平時是聯合起來跟他作對,但這絕對不是結黨;雖然我們出言跟他辯論,但絕對不是黨同伐異;雖然最后他滾蛋,但那是他的個人行為,絕對不是我們擠兌的結果…
對,我們是為了大明長治久安,不讓外戚亂政,這才是我們的目的!
皇帝會相信我們嗎?
現場很安靜。
一些人意識到不對頭。
壞了。
這小子不會是以退為進吧?
所有人都在等朱祐樘表態,只要朱祐樘準允,那張延齡就正式退出朝堂,畢竟張延齡在朝中連個文職都沒有,皇帝讓他做事也都是臨時性質的。
朱祐樘沉默半晌,似乎才將心中火氣壓下去,用聽似平和的語氣道:“延齡,你在說什么?”
連稱呼都變了。
在場的文臣心中咯噔一聲。
皇帝分明是有意要平復張延齡的怒火,這是不放張延齡走的意思。
張延齡道:“陛下,臣雖說要退出,但并不是要撂挑子,若是河工賬目有問題,陛下可隨時派人問詢,臣也會讓人再把賬目整理,整理出的賬目可以先送到工部和戶部,由他們校對之后再上報…”
“夠了!”
朱祐樘打斷了張延齡的話,語氣堅定道,“朕既然用了你來查河工賬目,就不打算再用旁人,河工的賬目一切都由你負責。”
徐溥走出來道:“陛下…”
朱祐樘道:“連徐閣老都認為可以讓國舅就此離開朝堂嗎?”
徐溥瞬間就有點無言以對。
皇帝這不明擺著在告訴他,要一起挽留張延齡?
但作為文臣的代表,好不容易讓張延齡“知難而退”,再把他叫回來,豈不是給自己頭上套枷鎖?
“陛下,哪怕工部河工賬目核算方面,建昌伯的確是有天賦能力,但也不能縱容他這般要挾,他是想以退為進,并不是真心要退出朝堂。”徐溥干脆就把話挑明。
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你張延齡那點小心思,你根本不是想走,說那些話就是讓皇帝下不來臺,最后讓皇帝繼續用你。
我們不吃你這套,也要勸說皇帝別吃你這套。
你要走是吧?
走好不送。
張延齡笑道:“哈哈,徐閣老果然不愧是文臣典范,之前是我查或不查都有罪,現在是我走或不走也都不行是吧?繼續留朝堂是禍國殃民,自請退出就是以退為進,是不是我現在一頭撞死你們也會指著我的尸體說我是在拿死相要挾?”
“果然這張嘴長在你們臉上,怎么說都由你們,史書也是由你們撰寫的,我一頭撞死你們也會在史書上留一筆,說我張延齡禍亂朝綱,最后于朝堂理虧詞窮,在你們文臣光輝的照耀下一頭撞死以贖前罪。徐閣老,你看我的悼詞這么寫行不行?”
“你…”
徐溥再一次被氣到。
或者說是被辯到說不出話來。
自大明開國,就沒見過可以在朝堂上這么說話的人,口吻要死不活,偏偏讓你無從反駁,而且皇帝對此子的信任又到了空前絕后的地步,這才是讓文臣最無力的。
明擺著的問題。
就算你真覺得他是以退為進,但在如此的場合、如此的語境之下,你也不能直說啊!
你現在不明擺著趁了張延齡的心思,讓皇帝見識到你們的百般針對?
朱祐樘見還有人要出來跟張延齡爭論,伸斷了這群人,道:“延齡,你先別著急說要退出,朕先問你一件事,你說你之前舉動都是為了救林元甫一條命,此話怎解?”
終于問到正題。
張延齡道:“陛下,臣其實這幾天都沒怎么好好休息,不為別的,就為了能趕緊把山東的賬目理清。”
他的話,解釋了他為何到朝堂后還是哈欠連連。
皇帝心里也會稍微思索,原來小舅子最近幾天都在廢寢忘食查賬,才會出現精神萎頓。
“臣還拿山東上報的虧空賬目,跟戶部所存山東過去幾年報上來的賬目做了對比,發現所謂的虧空基本都出現在過去兩年,賬目不清不楚的,很顯然再往前倒幾年的賬目,地位做了保留。”
“所以臣才料想,若是不叫停地方自查,那地方必然會變本加厲,把更多的虧空賴在林元甫和徐杰二人身上,想他二人不過是左參政和右參政,雖賬目過手,但要真是他們貪贓枉法,那臟銀去處總該有個說法吧?”
“現在只是讓他們出來擔罪,不明擺著是要找替罪羊,以換得山東官場的安穩?”
“且深查下去,山東地方為了保此案天衣無縫,必會殺人滅口,只有死了的人才會保守秘密,這樣有多少罪過都可以往死人身上賴。”
當張延齡說到這里,朱祐樘不由點頭。
之前朱祐樘也沉不下心去聽張延齡的道理,但在張延齡說要退出,還對大明朝廷表現出極端失望,當皇帝的自然也會想想,小舅子到底是因為什么才會這么心灰意冷。
徐溥道:“陛下,此并無實證,全乃揣測。”
徐溥也盡可能把話音放低,不讓皇帝覺得他是在針對張延齡。
張延齡嘆道:“徐閣老所言極是,我的確沒有任何實證,只是根據如今發生的情況做出揣測。”
“若以實證來論,那林元甫和徐杰貪贓枉法的實證又從何而來?山東把事做到如此,卻是拿不出他們的罪證,山東一地的虧空不由左右布政使來擔責,卻讓左右參政來擔責,誰覺得這不是找替罪羊…呵呵,請恕我說句不好聽的,腦袋被驢踢了吧?”
朱祐樘仍舊立在那。
聽到這里,他也不言語了。
本來他只是覺得地方自查違背皇命,卻沒想到地方自查會有這么多的貓膩。
再往下查,會讓替罪羊被殺人滅口。
所以張延齡才會叫停。
那從開始張延齡到現在的反常舉動,都得到了合理解釋。
“陛下,臣是退出,但臣請陛下感念林元甫和徐杰為國盡忠,救他二人一命,此二人雖是賬目經手人,但若以他二人擔責怕是難堵天下悠悠之口,若是還有人認為臣是跟此案有關,那也請陛下想想,臣要掩蓋罪行,不應該希望他二人死了這樣就死無對證?臣為什么還要救他們?”
張延齡情真意切。
連朱祐樘也為之動容。
朱祐樘道:“延齡你不必說,那些懷疑你的人只是不了解你的為人,朕相信你。”
在場的文臣聽了,心里又很不是滋味。
好家伙,我們不知道他的為人?我們真是清楚得很!
但再仔細想想,張延齡的為人以往我們確定是很清楚,現在是真的清楚嗎?
“而且。”朱祐樘補充道,“你不能走,朕不會讓你退出,此案非要由你一查到底不可!”
“陛下,您這又是何必呢?臣真的是主動退出,并不是如徐閣老所言要什么以退為進。”張延齡道。
朱祐樘抬手,打斷了任何想出來進言的人,態度堅決道:“朕之前覺得,用你或許是用錯了,你做事有時候私心太重。但現在朕明白了,朕對你沒有用錯,反而是朕之前誤解了你,你非但沒有私心,且所做之一切都是為了大明朝廷。”
“一個能為地方官員出頭的忠臣義士,換作是歷朝歷代,君王也沒有薄待之禮,無論是你外戚或是文臣又或是武將,哪怕你只是市井草民,只要能為大明朝廷做事,朕有什么道理不讓你去做呢?”
當皇帝說出這番掏心窩子的話,在場文臣一個出來反駁的都沒有。
之前他們反對張延齡,更多是因為張延齡身為外戚的身份,是張延齡做事那不拘常規的手段,而不是張延齡做事的能力。
從結果論,張延齡之前做的幾件事,已經沒得挑。
朱祐樘道:“延齡,此案你想怎么查,由著你,至于緝捕、讞獄之事,朕也一并交給你,你想處理誰可先斬后奏,回頭再跟朕回稟也可。”
張延齡聽到這里,拿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躬身行禮道:“臣何德何能。”
“延齡,你是大明之臣,多余的禮數并不需要,你就說,你想怎么做?”朱祐樘好像已經完全把事情放手交給張延齡。
張延齡道:“臣就請,讓山東地方保住林元甫和徐杰二人的性命,若二人有任何不測,地方官上下一并擔責,包括山東左右布政使一并革職問罪。臣愿意親自前往山東徹查此案。”
“好,朕答應你。”朱祐樘為了讓小舅子回心轉意,連想都沒想便應允。
而且他覺得張延齡說得有道理。
若張延齡不是為了徹查,怎會死保兩個涉案人的性命?
“陛下,不可!”徐溥道,“此舉并無先例,二人落罪已是事實,若以罪臣生死斷主官罪責,乃亂了典制。”
朱祐樘搖頭嘆息道:“典制典制,又是典制,典制就說罪臣落罪入獄不能保他們一條命嗎?若二人真出了意外,朕就以他們沒有看管好為由治他們的罪,有問題嗎?”
徐溥瞬間啞火。
他突然發現,皇帝居然跟張延齡一樣,朝堂召對言辭變得犀利起來。
以前從來都是他們說什么,皇帝隨便附和幾聲,把事都丟給他們處理。
現在則…
大明朝堂的風向變了。
“延齡,你去山東此行兇險,朕調撥五百在京團營助你,再以東廠協助、錦衣衛相隨,你還有什么需要嗎?”
朱祐樘思慮到張延齡此行龍潭虎穴或會折戟沉沙,主動考慮護張延齡周全。
張延齡道:“多謝陛下恩典,這些人對臣來說足夠了,臣定當不負陛下所望,早去早回。”
朱祐樘點頭道:“好,早去早回,朕等著給你慶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