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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先河

  朱祐樘令蕭敬把有關鹽課的奏疏找出來。

  除了戶部奏疏,還有六個都轉運使司的上奏。

  涉及到戶部改革,從朝廷到地方上都慎而重之。

  張延齡拿起這些奏疏便看起來,一旁的張鶴齡也湊過來想要一起參詳,可能是覺得這種事以往從未接觸過,張鶴齡還顯得很激動,本想好好發揮一下自己的“才能”,但隨便拿起一本奏疏,看了半天居然都看不懂上面所上奏的官話到底是什么意思。

  更是有諸多的術語令他皺眉不已。

  再看看弟弟,居然看得非常認真,一目十行掃完一本又去看另外一本。

  他心想:“這小子裝什么裝?好像能看懂似的。姐夫也是的,鹽課的事問我們作何?這是我們應該明白的事項嗎?”

  轉過頭繼續拿一本奏疏,搖頭晃腦假模假樣端詳著。

  朱祐樘在張氏兄弟查閱上奏時,也稍做了解釋:“…以下面所奏的情況看,戶部之前行鹽法之改變,實乃權宜之計,在于地方灶戶逃絕嚴重,各地官鹽出產不足,各地已相繼行折色,不同地方折色有所不同,以緩解灶戶逃絕之現象。”

  “還改大引四百斤為小引二百斤,增灶戶制鹽征繳之便利,仍杯水車薪。”

  “以朝廷中的奏議,是想加每引鹽之價,希望改變現狀。”

  朱祐樘言語之間顯得很沉重,大概他自己也沒辦法了。

  本想把戶部的改革好好推進,但光是在一個鹽引改革的問題上,他就能感覺到困難重重,越是推進越覺得葉淇在這方面做得很好,至少維持了朝廷的收入,似乎自己的改革根本是多此一舉。

  張延齡放下奏疏道:“陛下,若是增加鹽引的價格,看似能增加府庫之收入,但商賈高價得鹽,豈不是會將多增加的部分攤派到鹽價之中?”

  “你…”

  朱祐樘本想說什么,但似乎是沒考慮周全,話到嘴邊又停了。

  “況且陛下行戶部改革之初衷,乃緩解地方稅賦之弊,并非要增加府庫之收成,若是照目前的奏議所改革,朝廷府庫的收成是增加,但官鹽的價格走高,灶戶也未必會收到更多的收成,百姓更難吃到鹽…”

  張延齡的話還算是直白的。

  戶部尚書周經才剛剛上任,被朱祐樘催著要進行改革,其實根本拿不出章法。

  反而葉淇在卸任前建立起完善的鹽政體系,府庫收入并沒有減少,周經上任之后要放棄之前的鹽政,必然帶來府庫收入降低,所以才會打起了“鹽引拍賣”的心思。

  鹽引價高者得。

  這恐怕是再臭不過的招數,連朱祐樘都能感覺到不妥。

  可朝中那么多文臣,都是學儒家經典出身的,有幾個明白市場經濟的?

  他們只想著能增加府庫收入,不至于弘治中興毀于葉淇的下臺,卻沒想過,這樣是要讓鹽政的改革徹底走入歧途。

  朱祐樘頓了半晌之后才問道:“延齡,你是何意?”

  張延齡道:“臣之意,乃是改折色為開中。”

  “啊?”

  朱祐樘還沒什么表示,一旁的張鶴齡先是驚訝出聲。

  本來君臣幾人,包括蕭敬和李榮,都在認真聽朱祐樘和張延齡的對話,突然被張鶴齡這一聲給打斷,朱祐樘都看了張鶴齡一眼問道:“鶴齡,你有意見?”

  張鶴齡捂住嘴,發現已經來不及,他驚訝于自己的弟弟居然說出什么“折色”、“開中”的名詞,他連聽都沒聽說過。

  “臣認為,舍弟所言…在理…”

  張鶴齡不懂也只能裝懂,反正是裝樣子。

  繼續混。

  朱祐樘這才微微皺眉,很嚴肅看著張延齡道:“延齡,朕也是派人調查之后才知,最近幾年鹽商所賺之錢甚巨,但也解決了朝廷的很多問題,朕本來想的是,能讓他們多出點銀子,改善一下府庫的收成,也是好的。”

  “至于這折色改開中,一切都回歸原樣,怕并不是什么好主意。”

  朱祐樘顯然并不贊同張延齡的建議。

  不管葉淇的改革是否對大明朝廷有利,但至少表面看來,大明的鹽稅收入是比以前高了,灶戶制鹽的積極性也有所提高,大明的府庫收入增加。

  算是多贏的局面。

  改回原樣,朱祐樘哪還有銀子去興修水利,怎么完成自己盛世明君的追求?

  張延齡道:“那陛下,鹽引加價之事,已是定了?”

  朱祐樘沒回話,算是一種默認。

  張延齡心想還好來得及,若是事后完全定下,才去進言的話,皇帝怕是不會聽從。

  “那臣也附議。”張延齡突然說一句。

  這次輪到朱祐樘不解。

  一旁的張鶴齡反而是坦然,以及李榮和蕭敬,大概想來,張延齡就算有一定的本事,但在涉及到朝臣都解決不了的大問題時,實在是沒法做出太多的建議。

  能力局限。

  “但臣還有一條建議,臣進宮之前,畫了一樣東西,想呈給陛下御覽。”張延齡突然道。

  朱祐樘不解道:“是何?拿來便是。”

  李榮趕緊提醒道:“陛下,這樣怕是不合規矩。”

  朝臣上奏,必須要以正式的奏疏所行,就算是密奏也要如此,而不能像張延齡一樣隨便說要拿出一件東西,就要交給皇帝御覽。

  那還要通政司、內閣和司禮監做什么?

  但被朱祐樘狠狠瞪了一眼之后,李榮趕緊退下,不敢再多言語。

  張延齡隨即從懷里拿出一份紙,上面畫了一些東西,交給朱祐樘。

  朱祐樘借著燭光仔細端詳半晌,看到上面一個個方塊連在一起,還有一些注釋的小字,別說是他,一旁的李榮和蕭敬也是看得一頭霧水。

  “延齡,這是何物?”朱祐樘不懂就問。

  張延齡認真道:“這是臣所畫的一張灘曬制鹽方法的圖紙,以臣所知,如今戶部鹽政之弊,全在于灶戶產量之低,以至于鹽價奇高,百姓吃不起鹽,朝廷也無法得到更多鹽稅。”

  “以臣所行之法,若是能施行得當的話,應該會在未來幾年,大大增加大明官鹽的產量,尤其是海鹽,將會倍增…”

  “啊?”

  這下全場都驚呆了。

  他們的第一個想法,你張延齡是不是把自己太當回事?

  問你個對策,你居然能搞出個新的制鹽法,你不吹牛逼會死?

  連朱祐樘的臉都抽動幾下,看著蕭敬道:“克恭,之前朕也問過你,曬鹽之法為何不可行,你是如何說的?”

  蕭敬認真道:“回陛下,曬鹽所出的官鹽,雜物太多,且粗鹽容易受潮,容易…吃死人…”

  自古華夏制鹽,也有用過曬鹽法的,但因為不懂得多次取鹵取鹽的法門,以至于鹽田灘曬之法,到明朝中期之前都沒推行。

  大明的制鹽鹽戶,被稱之為灶戶,因為他們所用的乃是柴薪煎鹽之法。

  明末汪砢玉所著古今鹺略,引用山東鹽志有記載:“煎鹽之法,率以天時為本,而成之以人力。每歲春夏間,天氣晴明,取地鹵注盤中煎之。盤四角槽為一,織葦攔盤上,周涂以蜃泥,自子至亥,謂之一伏。火凡六干,燒鹽六盤,盤百斤。”

  煎鹽法所耗費的人力物力巨大,灶戶苦不堪言,若是遇上年景不好,很容易交不上所需的鹽。

  后來所行折色之法,就是讓灶戶每年不上繳鹽,而是上繳布匹和銀子,按配給上繳,多余的部分灶戶可以私賣。

  但這樣也杜絕不了灶戶私逃。

  一直到明朝中葉之后,才有了灘曬法,據說是福建人所發明。

  也是古今鹺略引用山東鹽志:“海豐等場產鹽,出自海水灘曬而成。被處有大口河一道,其源出于海,分為五派,列于海豐、深州海盈二場之間,河身通東南而遠去。先年有福建一人來傳此水可以曬鹽。今灶戶高浮等于河邊挑修一池,隔為大中小三段,次第澆水于段內曬之,浹辰則水干,鹽結如冰。”

  說淺白一點,就是要修建三個高低有別,但上下連通的大池子,利用漲潮把海水引進去,封閉水池,然后每一次蒸發到一定階段,就把水往低處引。

  利用氯化鈉的溶解度并不隨溫度有大的改變,經過三次以上的取鹵曬鹽增加飽和度,以去除雜質、提高濃度。

  在此之外,張延齡還把后人所總結的很多“導鹵”、“趕鹵”等灘曬秘訣寫在其中,可說是一部最完善的灘曬制鹽攻略,有了這份攻略,讓各鹽場照做,一年提高個幾成,幾年后產量翻番再翻番都是有可能的。

  朱祐樘根本不懂這些,張延齡只好親自上陣去現場注解。

  但就算是朱祐樘聽了所有的過程之后,仍舊是一臉迷茫道:“延齡,你這都是哪學來的?為何那么多的大儒都不知,你卻知曉?”

  張延齡道:“此法乃是根據前人秘撰,加上臣的苦心研究所得,若陛下不信,這兩日可讓人在京師或是宮中試驗,以雜質頗多的苦水仿制出小的鹽田,行試驗,便知臣之法是否可行!”

  “這…”

  朱祐樘顯然并不相信張延齡的所謂灘曬制鹽法。

  但看張延齡畫得說的那么言之鑿鑿,以目前戶部改革沒有成效,便拿不定主意,便只能看著李榮和蕭敬。

  蕭敬趕緊道:“陛下,既然建昌伯找到前人的秘法制鹽,何不如建昌伯所言,于京師中先行嘗試?這苦水容易制得很,隨便以粗鹽及精鹽、沙塵等放于其中便可擬以海水,再制出如此的…構造,若是晴天朗日,短則一兩日便可知是否有成效。”

  蕭敬最近跟著張延齡混出了不少成績。

  反正這試驗失敗,他也沒責任,全推給張延齡就行,若是成功了他可要跟著立一個大功,甚至可能名留史冊。

  他又不傻,為何不跟著張延齡干?

夢想島中文    大明建昌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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