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泰來不想搶王象乾的風頭,所以在天津衛多逗留了兩日,等京師那邊的平定播州獻俘典禮結束。
在十二月初的天寒地凍里,獻俘大典順利舉行,詔令碎楊應龍尸,并斬楊朝棟等叛將于西市。
與此同時,詔令在播州改土官為流官,分播州之地為遵義、平越二府。
另外就是平播總督王象乾升為戎政尚書,也就是以兵部尚書銜總督京營。
而后林泰來就趕到京師,這是自從萬歷二十一年之后,林泰來首次進京。
與當年的張牙舞爪相比,這次林泰來進京堪稱十分低調,但卻沒有人敢輕視。
現在的林泰來給朝臣的感覺,就像是一頭大部分身軀潛藏在水面下的巨獸。
一般人只能看到露出在水面上的一小部分,至于水面下的身軀有多大,誰也看不清楚。
進了京城后,林泰來先到兵部交還關防,不過沒在兵部見到兵部尚書葉夢熊。
打聽之后才得知,古稀之年的葉大司馬已經生病在家一個多月了。
對此林泰來很惋惜的嘆口氣,只怕又一個故人要離去了。
當初讓王象乾離開宣府鎮,前往西南拿平定播州的軍功,就是為了接葉夢熊的班。
萬一葉夢熊真撐不住了,還有個資歷足夠的自己人能頂上。
從兵部出來后,林泰來沒在六部這片多逗留,去了翰林院。
畢竟現如今在林泰來身上,除了爵位,官職就只剩通信司和翰林院了。
看到在登瀛門外面迎接自己的文震孟和馮夢龍,三十三歲的林泰來就感到,自己在詞林也終于混成前輩了。
“董其昌和周應秋何在?”林泰來對二人問道,“為何不見他們出來迎接?”
文震孟連忙回答說:“二位前輩去文華殿,為皇長子講學了。”
林泰來恍然,前些年萬歷皇帝實在挨不住大臣煩擾,就同意了讓皇長子出閣學習。
所以翰林院又有事干了,肯定要組織一個講官班子為皇長子授課,周應秋和董其昌都在此列。
林泰來就對兩位弟子考校道:“萬歷二十八年就快過去,你們看明年朝局如何?”
文震孟和馮夢龍對視一眼后,還是由文震孟答道:“皇長子明年就滿二十,但還是未冊封、未加冠、未成婚,朝臣肯定要向皇上討說法,所以朝局清靜不了。”
林泰來又道:“說的不錯,那你們又當如何?”
二人答道:“自然是謹遵老師教誨,抽身事外,不出風頭。”
林泰來點了點頭,“你們這樣想就對了,沒必要牽扯進國本之爭,擁立之功不是那么好賺的。”
文震孟說:“所以等過完年并且開春化凍后,老師又要離開京師?”
林泰來卻道:“明年可能到了立儲君的時候,我怎能不在場?”
文震孟和馮夢龍愕然,林老師每每遇到鬧國本都是躲著走,這次怎么就想著湊上來了?
林泰來嘆道:“雖然擁立之功沒什么用,但正所謂不蹭白不蹭。
不過這里面水太深,你們把持不住,這擁立之功為師自己去蹭就行了。”
文震孟:“.”
林老師還是那個林老師,在能偷機取巧的時候,就永不缺席。
說到這里,林泰來想起什么,轉身就往外走。
文震孟追著問道:“老師要去哪里?”
林泰來頭也不回的答道:“我尚未拜見過皇長子,今日正好去文華殿拜見,以盡人臣之禮也,亦免得遭人非議。”
文震孟和馮夢龍總覺得林老師這嘴臉,像是去看什么景似的。
有人不忿的向翰林院掌院學士曾朝節說:“林泰來來到翰林院,不拜掌院就走,無禮之極。”
曾掌院自嘲道:“帶方侯不怪罪我沒去前院迎接就知足了。”
從翰林院出來,走幾步就能從長安左門進入皇城,然后穿過四道門,就來到了文華殿前,文華殿的對面就是文淵閣。
文華殿在功能上用于天子和太子辦公、讀書講學,正常時候,這里就是大臣們“常來常往”的地方。
不過遇上萬歷皇帝這種躲在深宮不出來、也不立太子的皇帝,文華殿基本就閑置了。
連林泰來這樣的大臣,一共也就進過兩三次文華殿,還有一次是奪取武狀元那次。
前些年皇帝允許皇長子出閣讀書后,文華殿才又重新啟用。
此時皇長子朱常洛正在文華殿東廡上課,帶方侯、翰林院侍讀學士林泰來的到來,將皇長子的課業打斷了。
這讓主講的講官郭正域很不高興,但也沒辦法。
林泰來走進配殿,忍不住先打了個哆嗦,因為殿中并沒有生火,冷得像冰窖。
他心中不由得感慨,真是好慘的一個皇長子。
大冬天上課連個火盆都沒有,堪比四百多年后那些為了環保被禁煤還不給天然氣的冀省農村學校了。
而后林泰來稍加思索,大致也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皇長子的身份十分敏感而尷尬,所有待遇都是萬歷皇帝欽定的,誰也不敢多給一分。
在萬歷皇帝忽視的方面,就會導致宮人“合理”怠慢。
而皇長子和講官卻又小心翼翼的不敢主動向皇帝“訴苦”,就怕引發萬歷皇帝的厭惡和不滿。
所以一幫人在這里凍得跟孫子似的,既可笑又活該。
林泰來掃視了一圈,在講官人群里看到了周應秋和董其昌,還看到了一位比尋常人略微高大雄壯的陌生翰林,可能是上一科狀元熊廷弼。
正好熊廷弼也睜著一雙牛眼,仔細又好奇的打量突然闖入的“不速之客”——人人都說這位是自己的高配版。
似乎看起來也就是比自己更高、更壯,別的也就沒什么了。
至于什么氣場不氣場的,那都是嚇唬弱者的,他熊廷弼一生不服人!
林泰來一邊向皇長子行禮一邊輕輕嘆氣,有的人如果生在帝王家,那就是一種折磨。
又對十九歲的皇長子道:“天寒如此,殿下當珍重。”
朱常洛扯著幾乎快凍僵的臉,微微苦笑,卻沒用語言回應。
咱也不敢說,咱也不敢講,皇父能讓咱出來見見大臣就已經是天恩浩蕩了,哪敢再抱怨環境差?
林泰來又道:“殿下少待,臣去去便來。”
而后在十幾名講官和伴讀的注目下,林泰來轉身走出了配殿,讓眾人莫名其妙。
文華殿的正南方是文淵閣,東邊也有一排屋舍,歸司禮監文書房和一些雜務太監使用。
林泰來大步走到東邊屋舍,一腳踢開了門,闖進去就看到一群內監圍著兩個火盆烤火。
林泰來朝著內監厲聲喝道:“你們自己在此取暖,何不知顧及殿下?”
有個十六七的小內監站了起來,罵罵咧咧的說:“哪來的狗賊?”
林泰來一巴掌就抽飛了開口的小內監,環顧其余內監道:“莫非我七年不在京師,就有人不認得我了?”
其余內監連聲道:“君侯說笑了!誰人不識誰人不曉?”
于是皇長子和講官、伴讀們又看到,林泰來押著一群內監,抬著幾個火盆進了配殿。
林泰來一邊指揮著布置火盆,一邊戳了戳主講郭正域的臉,“朝廷讓你當主講,就要真正負責!”
郭正域氣得臉色通紅,差點就說出一句“你行你上啊”,但還是死死克制住了。
“你不負責任的后果,只會讓外人胡亂猜疑,誤會陛下!”林泰來訓斥說。
郭正域敢怒不敢言,就皇帝那德行還需要誤會嗎?
有個內監可能心里有氣動作不爽利,又被林泰來一腳踹飛,摔到了熊廷弼身前。
熊廷弼:“.”
親娘咧,說自己是“小林泰來”真是高抬自己了,自己何德何能敢用林九元當模板啊。
在宮里打太監,這踏馬的也是大臣能干的事嗎?
此后裝模作樣的聽了一會兒講課后,林泰來就熬不住了。
反正講官這工作絕對不適合他,今天的目的就是刷刷臉而已。
臨近午時散場,林泰來和周應秋、董其昌一起往外走。
卻見當今的絕對一號太監、司禮監掌印太監兼提督東廠陳矩板著臉,站在殿外。
幾年前的掌印張誠因為與武清侯聯姻、妄圖充當皇帝大輩,被皇帝惡了發配南京,而另一個排在陳矩前面的大太監田義也去世了。
所以現在陳矩就攀爬到了太監行業的頂峰,以司禮監掌印同時兼管東廠,整個大明朝可能就那么幾位,地位可想而知。
這陳太監明顯是來找林泰來的,其他人就繞路溜了。
林泰來輕笑幾聲,“這么快就有人向大珰告狀了?莫非是來興師問罪的?”
陳矩淡淡的說:“那都是小事,皇爺也不會怪罪你。”
你就是在故意試探皇帝的容忍度,當他陳大珰看不出來么?
隨即陳矩立刻問話:“看奏報說,已經將石見銀山搶到了,為何不見細說?”
言外之意,你踏馬的不會是想私吞了吧?
林泰來解釋道:“剛從倭國弄到手,還需詳細勘查具體情況,大概明年春天才能有個結果。”
陳矩懷疑的說:“確定如此?不是倭國已經開發幾十年了么?怎得還需要勘查?”
林泰來辯解道:“當然不能聽倭人說什么就信什么!如果我們不勘查情況,那不就等于任由倭人欺瞞?”
陳太監的狐疑揮之不去,“當真如此?”
林泰來拍著胸大肌說:“我都是為了陛下好!”
送走了陳太監,林泰來看了看對面的文淵閣,就轉身向那邊走過去。
來都來了,進去坐坐喝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