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通整個人都是懵的,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給他五十萬貫的中年人,居然是當朝太師,近乎圣賢的張夫子。
這位還真不算太老啊!
看起來應該差不多不惑之年的樣子,神態從容,書卷氣濃郁,看到他,就跟看到了一座移動的圖書館似的。這也沒錯,畢竟這些年張希孟親自寫的,還有主持編纂的,已經超過了一百本。
當世第一人,文壇學宗,朝中首揆。
古往今來,能做到這個位置的,都絕無一人。
簡直比明君圣主都要稀有,能看到他老人家,自己這祖墳是被雷噼了怎么滴?
王通又突然想到了過去一個月做的事情…大吃大喝,出入酒會,帶著美女,滿世界買東西,四處花錢,就沒干過什么正事。
這些怕是都被太師知道了!
死了,死了!
我這輩子算是完蛋了。
王通還以為張希孟會問罪,卻沒有料到,人家張太師只是要帶著他見見陛下而已…這下子王通直接跪了。
救命啊!
太師心善,不會殺人的,可陛下不行啊,要是知道了自己干了什么,,直接九族都保不住了。
爹啊!
孩兒對不起你啊!
他進門之后,直接撲在了地上,淚水涌動,整個人都傻了。
老朱看見了王通,沉吟了片刻,竟然走過來,主動伸手,把他拉起來。
“行了,念在你給咱添了不少樂子的份上,咱不會殺你的!”
王通顫顫哆嗦,也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流淚…到底還是都知道了。
“陛下,草民該死,草民湖涂啊!”
朱元章冷哼一聲,“你湖涂什么,看你每天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偌大的西安,都圍著你轉。你風光啊!”
王通聽到這里,已經是渾身哆嗦,不停冒虛汗。
而另一邊的知府大人,卻是五雷轟頂,魂飛魄散。
王通到底是個小人物,不會怎么樣,朱元章也說了,不會殺他,可是知府卻不一樣了。他干的事情,趨炎附勢,勾結商賈,辦他一個敗壞國典,都半點不多。
“陛下,陛下!請聽罪臣的肺腑之言,求陛下開恩啊!”
他一邊說著,一邊砰砰磕頭,沒幾下,腦門就是一片淤青。
這時候張希孟笑了,“主公,還是聽聽吧,先別著急。”
張希孟一扭頭,“陶知府,你慢慢說吧。”
聽到太師的安慰,陶知府終于定了定神,稍微有了點膽子…他訴說起了自己的想法。
陛下和太師到了西安,自然是為了等候西域的戰報。
現在西安擔負著運送軍械輜重的任務,非常重要,不能耽擱。偏偏西安府力有未逮,不得不仰賴商賈的力量。
偏偏此時冒出一個很有錢的年輕商賈,陶知府就想借著他的勢頭,籠絡一些商賈,把這事情辦了。
也算是上解君憂,下紓軍困,兩全其美。
“陛下,臣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這個王通是陛下的人,臣湖涂啊!”
朱元章冷笑道:“你不湖涂!你要是湖涂,怎么會把侄女送給他!王通不是咱的人,只是咱讓太師給了他五十萬貫,好瞧瞧你們這些人的丑態!實在是太讓咱失望了!身為一方父母官,你的腰桿子那么軟,這一次是運送輜重,下一次讓你貪贓枉法,你是不是也和他沆瀣一氣?”
陶知府無言以對,只能跪在地上,不停磕頭求饒。
張希孟笑了兩聲,“主公,其實吧,咱們不妨盤點一下,這一次的事情,到底有誰吃虧了?”
朱元章微微一怔,卻還是點了點頭,太師的面子要給的!
誰吃虧了?
先說藍玉那邊,拿到了一筆充裕的補給,已經具備了決戰的條件,自然是賺大了。
那些負責運送物資的商賈民夫…商人賺了大錢,民夫也拿了點辛苦錢,走這一趟,幾乎是家里半年收入,可以過幾天好日子了。
再說陶知府,他辦成了這事,如果沒有朱元章的質問,他也是立了大功,得了大政績。
至于王通,這小子就更有趣了。
他不但起死回生,還得到了美人,除去本錢五十萬貫,居然還有得賺…算了一圈下來,就沒有人受損!
“先生,難道真的有這種事情嗎?”朱元章冷冷問道。
張希孟笑道:“怎么會!其實這一整個鏈條,最大的問題就是風險!”
“風險?”
張希孟點頭,“主公,這一整個過程,就是資金信用的力量…因為有王通出面擔保,他只要在那里,把錢放進去,其他人出于信任,就會跟隨。如果確實有利可圖,大家伙就都能得到好處。這就是利用貨幣信用,實現經濟快速增長。”
朱元章修煉了這么多年,也能明白了,其實過去的一個月,他和張希孟討論好幾次,也已經參悟清楚了。
貨幣這個東西,就像是一種粘合劑。
利用貨幣,把勞動力,商品,市場,各種要素,捏合在一起,實現利潤增加,而且還是快速增加。
在農業時代,經濟增長是非常緩慢的,以至于給人一種天下財富是恒定的錯覺。
但是進入工業時代之后,就不是這個玩法了。
工業時代,除了有機器大生產,再有就是金融,貨幣信貸。
靠著貨幣的力量,串聯起生產要素,迅速完成商業項目,獲取充足的利潤,并且投入到下一個項目之中,實現資本的不斷增值。
就是靠著這種方式,才能打破小農經濟的桎梏,快速實現財富增加…但問題也源于這套體系。
“主公,這里面的風險也顯而易見…比如擁有資本的人,他是存了什么心思。是單純想要發財,還是要利國利民。再有,參與其中的官吏,又是什么心思!”
這話讓陶知府就是渾身一震,不由得汗流浹背。
其實他也聽明白了,論起來他還真是有功之臣,做的事情沒問題。
但是一旦誅心,這就麻煩了,十顆腦袋都不夠砍!
張希孟又道:“主公,這里面還有一層,就算是大家都是好心,但是路途上出了差錯,或者有什么意外,也未必能賺錢!畢竟這一次的情況,算是極端理想,一切順暢,也算是趕上了朝廷保駕護航,如果遇到了別的狀況,賠錢了,那又該怎么辦?”
朱元章翻了翻眼皮,咱哪知道怎么辦?
總不能賠錢了,讓咱兜底兒吧?
老朱忍不住頭疼,走工商路子,就是麻煩。
還不如老老實實種田來得干脆!
張希孟忍不住想笑,凡事就是這樣,你想要工商業發展的好處,就要承擔后果…貨幣信用能辦成以前不敢想的事情,也會產生新的麻煩。
比如坐擁巨款的商賈,他們勢力膨脹,號令天下,就連官吏都要爭相巴結,這里面就不免會產生種種弊端。
而且誰能保證,人家就一定是為國謀財,萬一是為己謀利,又該怎么辦?
所以站在此時此刻,去思索這件事,很值得玩味。
老朱也漸漸明白了張希孟的用意,這絕不是張太師閑著沒事干,非要拿出一筆錢,試探王通,試探西安的官場。
他其實是拿五十萬貫,試出了大明朝的成色…時至今日,大明朝確實有力量做成許多前所未有的壯舉。
但是稍微不慎,官吏和商賈勾結,一心謀利,坑害百姓…種種想到的,想不到的,都會冒出來。
真要是任由野蠻生長,也絕對不是張希孟和朱元章想要看到的。
“先生,咱似乎覺得,你還不能退位啊!”朱元章忍不住道:“以當下朝中的法度,只怕是千瘡百孔,漏洞太多。先生你還有很重的擔子!”
張希孟滿臉苦澀,朱重八啊,你不能把人當驢用啊!
其實他借著這事,也無非是想告訴所有人,要警惕金錢,防范被財富左右,尤其是當朝官吏,手上握著巨大的權柄,絕對不能跟商賈勾結,一旦被抓到了把柄,必定要嚴懲不貸。
這也算是張太師在告別朝堂,最后的殷切期盼。
他能做的,也就是這些了。
至于老朱提到的,繼續制定法度,張希孟最多能提供點建議,這種事情,還是要以朝堂為主。
“主公,您不能因為臣好用,就往死里用啊!無論如何,還是放臣一條活路吧!”
朱元章無奈長嘆,“先生不愿意聽咱的,也沒有辦法,但是這一次的事情,咱還是希望你寫成文章,發給朝廷各部,地方三司,州府縣衙,包括軍中,一個不落,都要好好看看這件事!”
一篇文章,張希孟沒法推辭了。
現在就剩下陶知府和王通兩個。
朱元章沉著臉,看著陶知府,“你腦筋靈活,辦事很好,是個功臣…但是你勾結商賈,圖謀利益,還結成親戚,就算你現在沒有貪腐行為,難保日后不會!咱沒有冤枉你吧?”
陶知府嚇得臉色慘白,根本不敢辯駁。
“吾皇圣睿!”
朱元章沉聲道:“這樣吧,西安知府不要當了…你現在就去河中都護府,擔任布政使吧!”
河中布政使!
這是升官了!
但是那邊又在大戰,離開舒舒服服的西安,也算是貶謫…
一時間陶知府竟然不知道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