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子澄這人,倒是一片赤誠,而且吧,他主張削藩,在靖難之役中,屬于豬中之豬,看起來是個廢物點心。但是忽略這段,光看他的前半生,履歷還是挺漂亮的,聰敏好學,年少成名,長得還帥氣。
他現在愿意去北平,傳播教化,張希孟怎么說呢,也不能攔著吧!
只是這么一幫臥龍鳳雛,湊到了朱棣手下,鬼知道會發生什么奇怪的化學反應,他還挺期待的。
“黃子澄,我想問你一句,北平有不少蒙古人,乃至女真人,契丹人后裔,你會怎么對待他們?”
黃子澄稍微怔了怔,道:“一視同仁,凡是說漢話,書漢字,行漢禮…歸附大明,心向華夏,皆是一般不二,不會有任何差別。”
張希孟微微點頭,“但愿你按照自己說的做,身體力行,知行合一,便是大造化,大功德!”
身體力行,知行合一!
自從張希孟到了濟民學堂,簡直金句不斷,什么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這都要寫下來,掛在墻上,讓學生牢記在心才行。
黃子澄再三謝過張希孟,這才帶著滿足,轉身離去。
與黃子澄同去北平的,還有幾個志同道合的好友,少年熱血,弘揚師道。
這幾個人一盆火似的,前往北平。
而且聽說他們的壯舉之后,方孝孺也動心了,他還要兩年才畢業,方孝孺也打算前往最苦的地方,北平也好,西南也好,哪里有好學之人,哪里需要師道傳承,哪里就該有他們的身影!
為此方孝孺還在課桌上,偷偷刻了幾個字:師道,華夏之道!
張希孟也不知道,當“建文群賢”們去了北平,云集朱棣手下,會干什么?削藩是不會了,要是他們嚷嚷著提刀上洛,跟皇帝痛陳利害,那也挺有趣的。
反正張希孟的心情不錯,他返回了住處,等他走進來,就發現張庶寧正在忙活,小家伙給張希孟炒了四個菜,色香味俱全。
然后又給備了一瓶果酒…張希孟一直不勝酒力,也就是偶爾喝一點,小家伙還挺有孝心的。
張希孟掃了他一眼,“說吧,你有什么鬼心思?總不會無事獻殷勤吧?”
張庶寧笑道:“父親,孩兒一向是很孝順您老的。哪有什么鬼心思…只是孩兒要恭喜老爹,終于遇到了天縱奇才。”
張希孟放下了快子,問道:“什么意思?”
“就是夏知鳳同學唄!她居然自己推算出了我們生活在一個球體上,還說日食也是有規律的。”
“什么?”張希孟大驚,他知道兒子的小伙伴很聰慧,但是他萬萬沒有料到,居然聰明到了這個程度!
“她是怎么推算的?”
張庶寧搖頭,“我也不知道,不過聽她說應該是跟我帶來的這些書有關系。父親,我不明白,同樣是讀這些書,我怎么就不知道啊?”
張希孟翻了翻眼皮,“這就是天才和庸人的區別…行了,你也別獻殷勤了,去把她叫來吧,我跟她好好聊聊。你要是想暴露身份,就跟她坦白,要是不想,我就叫你張同學,如何?”
張庶寧一怔,心里頭很糾結。他無法想象,小伙伴知道自己是魯王世子,張相兒子,他們會是什么樣的態度!
“還是再等等吧!”張庶寧低聲說道。
張希孟點了點頭,擺手讓兒子出去。
不多時,張庶寧在前面走,只差了半個身位,一個瘦瘦的小丫頭,懷里抱著一堆東西,緊跟在后面。
小丫頭格外緊張,繃著小臉,緊緊抿著嘴唇,由于用力過勐,泛起白色。
等進了屋子,她下意識想跪倒,卻聽到了一個溫和的聲音,“吃了嗎?沒吃就過來吧,嘗嘗張同學的手藝。”
這是張相的聲音!
她仗著膽子,抬起了頭,發現張希孟正笑容可掬看著她。
小丫頭暈乎乎的,只能手足僵硬,走到了桌子前面,在旁邊看著的張庶寧,不得不扭頭到旁邊,生怕自己笑出來。
原來在這場戲里面,尷尬的不光是自己啊!
小天才也扛不住!
張庶寧決定記下夏知鳳的這段黑歷史,沒準以后還是個談資。
兒子微小的情緒變化,張希孟盡收眼底,這孩子還是不開竅!
不過也不打緊,時間還長著呢!
張希孟對夏知鳳道:“你先不要緊張,能夠推陳出新,發現新東西,是豐富我們的知識,是對這個國家的貢獻。只要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就好。沒什么犯忌諱的東西。”
面對張希孟的鼓勵,夏知鳳漸漸平靜了亂跳的心臟,她仗著膽子,將自己寫的東西,放到了張希孟的面前。
“張相公,我也不知道是對是錯,還望張相公指點。”
張希孟笑著接過小丫頭的手稿,仔細看了起來。
漸漸的,張希孟的面色嚴肅起來,這絕對不是一個小丫頭的胡亂涂鴉,上面設想的方法,確實有些道理。
張希孟道:“你這是總結了歷代的成就,其中就有僧一行等人的測量方法,還有你自己的總結…你現在還推算不出腳下的大地是圓的,不是方法的問題,而是缺少足夠的數據。這么大的事情,需要廣泛觀察,多地實測…這些確實不是你一個小女孩能做到的。”
夏知鳳默默聽著,突然抬起頭,有些惶恐地問道:“張相公,我,我想的是對的嗎?我們真的生活在一個球上面?那我們為什么不會掉下去啊?”
張希孟哈哈大笑,“本著嚴謹的態度,我也不能說你就是對的,需要測量,需要證明。但是假設我們真的生活在一個球上面,為什么能不掉下去…這是不是又是一個好問題?需要我們提出猜想,小心求證。”
夏知鳳瞪大眼睛,她突然變得很興奮,連惶恐都少了很多。因為張希孟是她遇到過,最能包容她想法的。
她跟張庶寧念叨,張庶寧也只是聽得很認真,保持尊重而已。
可是到了張希孟這里,不管多奇怪的想法,得到的不只是尊重,竟然還有鼓勵!
“張相公,你說會不會有一種無形無質的東西,在約束著我們?這是不是那些前輩大儒講的天理?道?”
張希孟欣然笑道:“你這么說也有道理,不過在我看了,道有兩種,一種是人世間的規律,一種卻是天地大道,代表著天地間的至理。我們做學問,是要探查天地間的道理,揭示真相,把這些東西發揚光大。這也是我很反對把天人混為一談的原因所在。雨雪風霜,日出日落,亙古如此,難道是人力的關系嗎?出了個孝子節婦,天地就跟著改變了?”、
“顯然不能這么想,一個人沒有那么了不起,一個人的德行,也不能左右天氣,要不然請一位孝子,去燕山痛哭,然后天降大雪,把敵兵都給凍起來,邊患就消失了,也不用浪費錢糧,你說這可能嗎?”
夏知鳳連連點頭,“對,我就發現,有些書的東西,寫的根本不合理,完全是胡說八道。”
張希孟笑道:“沒錯,我一直在思考一些事情,就是希望能把糾纏在一起的東西,給條分縷析,區分清楚,人世間的東西,歸人世間。天地的歸天地。分科而學,分項研究,這樣才能說明白我們生活的這一方天地,到底是怎么回事!”
張希孟講的還是有些抽象,不過夏知鳳卻是越聽越歡喜,眼睛都冒光了,因為她覺得張希孟講的,全都無比契合她的想法,原本心中紛亂的念頭,在張希孟這里,全都得到了呼應。
她的稀奇古怪的念頭,竟然不是胡思亂想,而是有道理的。
漸漸的,夏知鳳徹底放松開,她跟張希孟聊地圓說,又聊天狗吃日,小丫頭格外興奮。
而張希孟也笑道:“你說月亮是圓的,我們腳下的大地也是圓的,如果兩個圓互相錯位,又會發生什么呢?”
張希孟說著,把自己的兩只手舉起來,手掌漸漸接近。
在夏知鳳的方向看,離著她近的一只手,漸漸的遮擋住另一只手,先是一部分,然后越來越大,漸漸的大半個手掌都隱沒了。
夏知鳳突然一聲驚呼,“我懂了,是,是我們腳下的球擋住了月亮!對的,沒錯,原來我們站在一只調皮的大狗身上!”
張希孟欣然大笑,“你說的對,可你想過沒有,光又是從哪里來的?”
“從太陽來的!”夏知鳳毫不遲疑回答。
“那為什么不是月亮?”張希孟問道。
夏知鳳怔了一下,“月亮太冷了,而且月光太澹了,我不覺得月亮會發光。”
張希孟笑道:“你的直覺或許是對的,但是做事情不能靠你覺得。很湊巧,這次我帶來了望遠鏡,就可以看到月球的情況。”
“是嗎?”
夏知鳳大驚,隨即小丫頭鼓足勇氣,仗著膽子道:“我,我能不能看一次?只要一次就好!”
張希孟搖頭,“一次不行!”
夏知鳳一愣,張希孟隨即笑道:“一次怎么能看得準!要多觀察才行!今天天氣就不錯,可以先試一試。”
夏知鳳忙不迭點頭,“太好了,多謝張相公!”
張希孟笑道:“不過我有個條件。”
“什么條件?什么條件我都答應!”小丫頭連忙點頭,只是又遺憾道:“我也不知道能給張相公做什么。”
張希孟道:“我的條件就是你要多吃一點…做研究,身體力行,是很辛苦的,你小丫頭還太瘦了,真正研究事情,可是要耗費無數心血的,你這樣熬不起!”
說著,張希孟給她夾了一塊茭白。
夏知鳳連忙道謝。
張希孟看了看桌上的幾樣小菜,看向了張庶寧,“那個張同學,你是不是該加兩個菜,款待你的同學?”
張庶寧本來聽得昏昏欲睡,他不明白夏知鳳和老爹為什么能聊得這么開心!
突然聽到張希孟讓他添兩個菜,張庶寧下意識道:“是,老…大人!”
張庶寧連忙起身,就往外面跑,臉已經紅透了,差點自爆,也不知道夏知鳳覺察到什么沒有?
大概天才人物,都會有些方面比較遲鈍,夏知鳳也不是感覺不出來,只是她被巨大的喜悅充斥著。
光想著看看月亮了,沒有在乎別的。
美美吃了一頓飯,然后就蹦蹦跳跳,跟著張希孟去附近的小山頭,那里正好安放著張希孟送來的望遠鏡。
夏知鳳開心到飛起,小丫頭通過望遠鏡,真正看清楚了月亮那一張麻麻賴賴的面孔!她萬分確定,月亮就是個冷寂的球。
自己的設想應該是對的,天狗食日的秘密,很快就能揭開了!
夏知鳳很高興,比她更高興的人,卻是張希孟。
轉過天,就傳出了一個震驚所有人的消息,張相公主動收徒了,而且還是個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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