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的張希孟因為年輕,雖然做了不少事情,但是諸如賈魯等老人,還是把他看成一個晚生后輩,但是自從這一次堪稱講經式的大會之后,誰也不敢把張希孟看成尋常的后生了,至于龔伯遂等人,直接把張希孟當成了老師。
這番論述實在是太精彩了,越是琢磨,就越是有味道。
雖然話不多,道理也不復雜,但偏偏囊括無窮,歷代得失,王朝興衰,天下治亂,都能在其中找出答案。
萬般道理,又落在了均田上面,落在了公平之上,簡直堪稱畫龍點睛。
龔伯遂如癡如醉,如夢如幻,腳下踩在地上,就跟踩了云彩似的…真是太好受了,仿佛一夕之間,大徹大悟,整個人都飛升到了九天之上,俯視蒼穹,再無任何遲疑。
他挽起袖子,迫不及待想要大干一場,不管做什么,哪怕挑糞肥田,龔伯遂也能干得酣暢淋漓。
不過他這種能給脫脫當參軍,又能協調幾十萬大軍的人物,挑糞實在是浪費人才了。
龔伯遂分配到的任務是協助清查原本集慶路的戶口圖集,龔伯遂欣然接受,而且還足足討要了五個人的工作量。
看起來這位是要玩命肝了,就像某位寫手一樣勤勞可靠…
而就在一片忙碌之中,張希孟還是很冷靜的,話說得再漂亮,道理講得再明白,歸結起來,還是要真正落實,要讓人看到真正的實惠。
要變成碗里的糧食,變成身上的衣服,變成家人的笑臉…這么多事情,光靠著幾個文官,或者是幾個俘虜,肯定是做不成的。
最好的幫手,就是剛剛通過科舉考試的五百二十三人。
原本的人數應該是五百二十四,奈何排名的第一的還在戰俘營反躬自省呢!不得不減少一人,實在是遺憾。
作為即將加入朱家軍行政團隊的一群人,他們的水平差別很大…這里面不乏士林才子,想要跟著朱元璋,成為從龍功臣,名揚天下,彪炳史冊。
但更多的人只是讀了一些書,認識幾個字,勉強能寫會算。至于一百多名來自軍中的考生,他們多數在三年前,還是大字不識,全靠著軍中的文化教育,才讓他們讀書識字,通過了考試。
從水平上講,這些人天差地別,完全沒法放在一起談。
大約就是“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跟“若把泰山調過來,上面大來下面小”的差別,雖然同為詩人,一個能放進教科書,一個只能放在笑話集里。
不過事情也不是那么單純,因為從軍中出來的這些人,注定是辦事能力最強的,而且他們高度服從指揮,上面要干什么,就能無條件執行。相反,其他身份各異的考生,卻是未必能如此干凈利落,服從命令。
因此張希孟的第一項任務就是對他們進行培養,首先要講解的是均田的必要性,大約就是把大會上談到的內容,詳細總結出來,形成一整套邏輯,灌輸給這些學子。
然后就是從滁州等地,調來一批人員,給他們講解均田過程中可能遇到的問題,以及各種應付的辦法。
再然后,就是分配任務,放他們下鄉,去了解情況,核實田畝人口,準備分田大業。
毫無疑問,這么大的事情,肯定不是幾天能講清楚的,派學生下去,也多少有些趕鴨子上架的味道。
但是朱元璋和張希孟都沒有辦法,這不是太平年月,能準許大家伙慢慢學習,仔細理解領會,然后在實驗摸索。
一切的核心就是雷厲風行,必須用最快的速度解決問題。其他的勢力都在膨脹,朱元璋這邊慢條斯理,那是嫌自己命長啊!
沒辦法,只能一邊工作,一邊學習。
但愿這些學生,能夠盡快適應,把工作干好,將來等待他們的至少是一個布政使!
不過能看到這一點的人,或許不多,其中就有幾個出身不錯的年輕人,聚集在一起,義憤填膺。
“好一群無恥紅賊!他們騙咱們考試,卻沒有給咱們授官。現在又要張羅均田,他們分明是想奪了咱們家的產業!你們說是不是?”
原來這幾位都是大戶人家的子弟,什么均田?分明就是要從他們身上割肉,偏偏還說得那么理直氣壯,義正詞嚴。
無論如何,我們也不會答應!
“我看咱們現在就回去,號召鄉親,組建鄉勇,保衛桑梓,跟紅賊拼了!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他這么一說,有好幾個都在點頭。
可也有那么一個,皺起了眉頭,此人名叫孫炎。
“上位兵勢強盛,江南十幾萬元軍,尚且不是上位對手,更何況是我們這些烏合之眾!而且我反復琢磨著,張經歷所講,民意為天意,均分田畝為天命…我覺得還,還有那么一絲絲道理!”
“呸!”
立刻就有人翻臉了,“孫炎,我看你是瘋了!張希孟那是欺人之談,你難道聽不明白?說到底就是一群窮鬼,饞咱們家辛辛苦苦積攢下來的產業,要巧取豪奪。你還說他有理,你準備把自己田畝雙手奉上嗎?”
“這個…也不是不行,我家的土地的確不少,而且好些還是我爹從元廷手里弄來的,是不義之財…”
“你住口!”他的話再次被打斷,另外幾個人怒氣沖沖,“不許胡說八道!我們家的田產在元朝之前,就已經在那里了!我們世代耕讀傳家,土地都拿得天經地義,心安理得。你這個糊涂油蒙了心的,你們家才是不義之財,活該被紅賊搶走!”
這幫人一頓爭吵,當天夜里,他們就假意出去調查情況,隨后離開了金陵,返回了老家,這幾個書生準備招募鄉勇,跟老朱對著干了!
和他們不一樣,孫炎倒是真心想留下來替老朱做事…但是很快,他家里來信了,老爹叫他立刻返回溧陽州。
前來送信的老仆人很好奇道:“少爺,你現在可是金榜題名,要當大官了?”
孫炎咧嘴苦笑,“什么大官啊,就是尋常的書吏罷了,還沒有正式赴任…我爹到底叫我干什么?怎么這么著急?”
老仆人一聽,也有些失望,還以為少爺當了大官呢?
沒辦法,他還是仔細說了一遍。
原來伴隨著朱元璋進入了金陵,均分田畝的聲音就一直沒有斷過,尤其是最近,伴隨著告示貼出來,終于塵埃落定。
離著金陵不遠的溧水已經有很多佃戶行動起來,他們迫不及待,不等朱家軍派員過來,就自行分配田畝。
誰敢阻攔他們,就殺無赦!
反正有朱家軍當后盾,一所無懼!
憤怒的百姓已經達到了幾百人,而在另一邊,孫家也有一百多名打手,把長工短工算起來,也湊了兩三百人。
雙方劍拔弩張,就要打起來了。
孫炎的父親知道兒子考過了朱家軍的科舉,他以為兒子一飛沖天,能說得上話,對付一幫下賤的佃戶,輕而易舉。
什么均田不均田的,難道還能均大官家里的田?
只要我兒子回來,你們都完了!
聽老仆人說完,感覺到了父親的殷殷期盼,孫炎只覺得肩上的擔子萬分沉重,爹啊,你可真高看我?
而且貌似我還是覺得,分田沒有什么錯!
就拿自己老爹來說,原來就是個生意人,發財之后,才給自己請先生,教自己讀書。而且老爹是怎么發家致富,怎么積攢了那么多土地,他是一清二楚。
也就是朱家軍還沒過來,不然您老的腦袋,一定會跟朱一斗等人掛在一起,成為城墻裝飾品的。
爹啊!
孩兒有必要救救你啊!
帶著復雜的心情,孫炎返回了位于溧水的家中,還沒進入家門,他就感覺到了凝重的氣氛,他家的宅子似乎高了一截,里里外外,都有人在巡視,手里拿著刀劍,仿佛立刻就要上戰場似的。
當看到孫炎回來,那些家丁奴仆喜極而泣。
少爺可算是回來了,心里有底兒了。
他們興高采烈,把孫炎接進了府邸。
孫父見兒子回來,忍不住抓住了他的胳膊,興奮地用力搖晃!
“吾兒,爹可要指望你了!爹這一步算是走對了,你參加了朱家軍的科舉,做了朱家軍的官,你爹就什么都不怕了,朝中有人好做官,那幫得了紅眼病失心瘋的下流坯子,再也沒法欺負你爹了!”
孫炎越聽越覺得不對勁兒,他想跟老爹解釋清楚,可就在這時候,突然外面有鑼鼓響起,人喊馬嘶!
“老爺,壞了,那些畜生殺來了!”
孫父下意識站起,急忙出去,孫炎也在后面跟著,等他們到了門口,順著門縫一看,外面黑壓壓的人群,至少有三五百之多,而且每個人都拿著兵器,氣勢洶洶!
“姓孫的,滾出來!你欺壓良善,為非作歹,你的死期到了!”
孫父氣得咬牙切齒,急忙扭頭,看向兒子,“你,你現在不是朱家軍的官嗎?你給我趕走他們!”
孫炎哭了,別說我不是官,就算真是大官,到了這時候,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通。
而且更要命的是一旦沖突起來,死人多了,消息傳到了金陵,必定觸怒朱家軍,到時候老爹就是豪強的典型,需要被處理掉!
孫家上下,追隨朱一斗,去地下打麻將的日子不遠了。
到底要怎么辦?
掃視家丁們,發現大家伙滿臉希冀,全都瞧著他,少爺啊,我們指望你了!
孫炎突然想出了一個不算主意的主意,他對著老爹道:“眼下戰事一觸即發,亮出身份也未必管用了,就只能背水一戰!請父親準許,咱們家的家丁全都聽我的調遣,同仇敵愾,上下一心,才能保住咱們家!”
孫父怔了怔,“你,你行嗎?”
“爹,你放心,張經歷特意教我們兵法了,孩兒有數!”孫炎咬著后槽牙說的。
孫父終于點頭,相信兒子吧!
“你們聽著,都,都聽少爺的!誰敢不聽,家法從事!”
孫父說完,主動后退兩步,放心把大權交給了兒子。
孫炎努力深吸口氣,然后看著所有家丁。
“你們聽著,太平興國大元帥府,朱大元帥已經下令,要求均分田畝。誰敢違抗,有死無活!與其讓人家破門殺進來,不如咱們自己主動配合,還能減輕一些罪過…所有人聽我們的命令,先把我爹拿下,然后開門,請鄉親們進來,坐下來好好談!”
這些家丁都懵了,我們的耳朵沒壞嗎?
少爺不是說胡話吧?
“還愣著干什么?你們想誅九族嗎?”孫炎厲聲大吼,他直接帶頭撲向了瞪圓了眼珠子的老爹…嗯,十分地父辭子孝!
片刻之后,孫家大門開放,孫炎抱拳拱手,笑呵呵躬身迎接貴客臨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