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重八和張希孟說完,就主動到了賈魯近前,深深一躬。
“賈老大人,咱不會說別的,只是知道修河是千年工程,造福子孫的大事情,不能沒有老大人,還望老大人能看在蒼生百姓的面子上,幫幫忙吧!”
老朱抱拳拱手,賈魯卻是半點沒有回應,直接把朱重八晾在了一邊,讓老朱尷尬無比,這也太不給面子了。
張希孟看在眼里,氣得不行。他也愛惜賈魯的才干,可你老匹夫不識趣,那就怪不得我了。
“賈大人,家父以云莊先生的字給我取名,卻也不是他荒唐,而是他要告訴后人,如云莊先生一般,一心救民,也不過是落一個活活累死的凄慘下場。家父是想讓子孫后代,永遠不要給元廷做官,大元朝不需要第二個張希孟!只是誰也沒有料到,元廷短命至此,已經風雨飄搖,朝不保夕了。”
賈魯默默聽著,張養浩的死,的確讓不少漢人官吏傷感…老頭是去陜西賑濟災荒,一路上遇到活人就給吃的,遇到尸體,就掩埋起來。
籌措糧食,救濟災民,還要去廟里祈雨,哭求上天,又要和元廷的貪官污吏,地主豪紳周旋,幾個月下來,雨下了,民活了,老頭也徹底累垮了,死在了任上。
那一首著名的山坡羊,就是張養浩在前往陜西的路上,經過潼關,奮筆書寫。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老師如此下場,他的侄子死在了元兵手里,他的侄孫落到了紅巾賊中…面對此情此景,賈魯是真的沒法裝蒜了。
他可以跟朱重八不假辭色,但是他不能對張希孟板起面孔,畢竟還要看那位老人的面子!
“哎,老夫不是不識抬舉,實在是病體沉重,死在旦夕。我一生所學,七成都在治水之上,只是我奉旨開河,弄得天怒人怨,到底是有功,還是有過,我自己也說不清楚了。如今天下大亂,沒有幾十年,如何能重歸太平?就算老夫能挺過這一場病,恐怕也沒幾年好活。”
賈魯仰起頭,看了眼朱重八,而后微微嘆息,“你口口聲聲說黎民蒼生,可你們反叛朝廷,引起無邊戰亂,天下刀兵不斷,又怎么對得起蒼生百姓?”
朱重八繃著臉,怒視賈魯。
賈魯半點沒有害怕的意思,只是淡淡一笑,“既然無言以對,就不要多說了。”
張希孟不愛聽,還想駁斥,朱重八卻擺了擺手。
他走到了賈魯的面前,冷冷一笑,“老先生以為咱不知道蒼生疾苦嗎?告訴你,咱不但知道,咱就是黃連水里面泡出來的!”
朱重八凝視著前方,微微咬著牙齒。
“八年前,鬧旱災,又有瘟疫…田里顆粒無收,官府地主,登門崔糧,咱爹又是染病,又是害怕…死了。隨后咱大哥也死了,大哥的長子,還有咱娘!”朱重八握緊了拳頭,“不到二十天,四位至親死了,就剩下咱和二哥,想要安葬爹娘,沒有棺材,只能撿了塊破布。可要安葬,總要有塊地吧,咱和二哥挨家挨戶磕頭,跪求!就為了爹娘能入土為安!”
朱重八訴說自己的經歷,賈魯聽得目瞪口呆,瞬息之間,家破人亡,也真是夠慘的。
“難怪你會反叛朝廷,也是情有可原啊!”
“錯!”朱重八突然厲聲道:“沒有!咱沒有!那時候咱只想著活著,咱去了廟里,給僧人當奴仆,就為了一口飯吃!”
賈魯一怔,困惑道:“佛門廣闊,也容不下你嗎?”
朱重八冷笑,“佛門?不過是穿了僧袍的豪強罷了!咱只吃了一個月的米,就被趕出來…在外面流浪三年,露宿荒野,給野狗搶吃的。后來咱又回了寺廟,繼續干苦力,又是四年多。”
賈魯認真聽著,心中也升起一絲同情,這人運氣也太差了。
“你的確是受苦了,可你到底是隨著紅巾造反,看起來還是天生反骨啊!”
“你又錯了!”
朱重八冷笑道:“咱到了那時候,也沒想造反…可官兵四處搶掠,就是那個徹里不花,他領著人馬,燒了咱的廟,把咱最后的落腳之地都給毀了,你讓咱怎么辦?”
賈魯驟然一驚,隨后露出驚駭的神色,忍不住咳嗽起來…好半晌,賈魯才恢復了平靜,只是臉色蒼白,越發憔悴。
他茫然搖頭,捫心自問,換成他,估計也早就反了。
都說遍地紅巾,可有多少是朱重八這種,讓元廷逼出來的?
自作孽不可活啊!
元廷是真的走到頭了,該亡!
“是老夫淺薄了。”賈魯感嘆道:“只不過你們殺人造反,就能救百姓,致太平?”一群土賊,能有什么作為?
朱重八朗聲道:“咱已經想好了,要練強兵,予百姓田畝,廢除苛捐雜稅,強兵救民!”
賈魯為之一振,話雖不多,但背后的意義卻是非比尋常!
他看了看張希孟,突然道:“這是你說的?”
張希孟一笑,“如何?”
賈魯呵呵冷笑,“不過是人云亦云,看不出什么高明之處。”
“是嗎?”張希孟輕笑道:“那若是仔細甄別,凡是和元廷合作,承包稅收,盤剝百姓的豪強,一律處死…其余小地主限制田租,不許持有土地過三百畝。將收上來的田畝,悉數均分給百姓,讓家家戶戶,都有田耕,都有飯吃呢?”
賈魯怔住了,這個方法好像可行啊!
張希孟又道:“分田之后,以每人五石糧食為口糧,超過五石的部分,累計征收田賦,余糧越多的,交得就越多。除了向農戶征收田賦,還要從商人手里征收商稅,反正是生意越大,負擔就越大。”
“在分田之后,從良家子弟當中,吸收青壯,充當兵源,如此下來,十年之內,發展出幾十萬的精銳之師,不難吧?到了那時候,元廷還能茍延殘喘嗎?”
話說到了這里,賈魯已經是驚駭不已,癡癡看著張希孟,整個人都傻了。
泛泛談論救濟百姓,這誰都會。
可真正觸及實際,卻不是一般人能講得出來的。
張希孟不但講了,而且還拿出了一整套方略…錢糧的問題解決了,兵源也解決了,真要沿著這條路下去,元廷萬萬沒有活路了。
“好啊!不愧是云莊先生的后輩,當真是厲害!”賈魯仰頭慨嘆,無奈道:“是老夫小覷了天下英雄,看來能滅大元的,必定是你們了。”
朱重八還在思忖張希孟剛剛的那番話,現在見賈魯已經低頭了,便迫不及待道:“老大人可愿意幫咱一把?”
賈魯抬頭,苦笑道:“老夫已經是半個死人,只怕…”
還沒等他說完,馬氏就從外面進來,她的身后還跟著一位郎中。
很湊巧,當初張希孟奄奄一息,就是他給救活了。
“煩請盡心盡力,一定要仔細救治。”
郎中點頭,也沒多說什么,就過來診脈,隨即轉身去熬藥了。
賈魯躺在病床上,突然笑了,“老夫當過工部尚書,集賢殿大學士,又是中書左丞。你們想讓老夫效力,總要給老夫個官職吧!”
朱重八一下子就愣住了,官職?他也想要啊!
張希孟直接笑道:“老大人做了這么多官職,理當不在乎這個了。不過主公不會虧待老大人的,原本我是恩公的掌書記,從今往后,老大人就是掌書記,我給你當副手。”
賈魯怔了怔,掌書記這個官本是輔佐節度使的,北宋的宰相趙普就是以掌書記起家,算是一方諸侯的親信屬官,地位非比尋常。
這么說也不算是虧待自己了。
賈魯又想了想,突然不解道:“老夫怎么記得郭子興自稱元帥?他在元帥之下,設了幾個節度使?”
朱重八老老實實道:“沒有設置節度使,只是有五位大帥!”
賈魯覺得好笑,“沒有節度使,那老夫這個節度使掌書記是怎么回事?”
朱重八瞠目結舌,張希孟卻是從容不迫,笑呵呵道:“老大人迂腐了,誰說一定要在節度使之下設立掌書記?咱們倆就是九夫長掌書記,難道不好嗎?”
賈魯眉頭微皺,瞬間就不好了。
九夫長,管了不到十個人,弄兩個掌書記,虧你說的出口?
“那要不要再來一位九夫副長,九夫司馬,九夫判官啊?”
張希孟笑嘻嘻贊道:“妙極,主公,你可要趕快把人手找齊,將咱們的門面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