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四日,日朝散朝后,乾清宮。
楊士奇帶著楊榮和楊溥這兩位內閣大學士在大殿中正襟危坐,恭敬的向端坐在龍椅上的朱祁鎮開口道:“陛下,根據于謙和欽差傳回來的消息,山西、河南兩地布政使在給朝廷的奏折中,隱瞞了導致百姓逃離的原因是因為百姓的土地被兩地地主豪紳勾結當地官員以低價收購兼并,導致他們無地耕種,才會逃離當地!臣等有失查察,險些誤導陛下,請陛下治罪!”
說著,三楊站起身,跪倒在地。
“三位師傅言重了!”
朱祁鎮急忙從丹陛上的龍椅上站起身,來到三楊面前,親自伸手將三人扶起,一邊示意三人坐下,一邊對三人開口道:“不知三位師傅從這件事中看到了什么?”
“這…”
楊士奇躬身看向朱祁鎮:“還請陛下明示!”
經過這件事,楊士奇才算是徹底對朱祁鎮認可了,雖然朱祁鎮在很多事情的處理上手段顯得還很稚嫩,但這只有經過沉淀之后,才能自然而然掌握的,不是他們這些外人能夠教授的。
朱祁鎮淡淡的看向三人:“三位師傅學貫古今,應該知道漢末農民起義吧?”
“陛下是擔心…”
楊溥下意識的脫口而出,卻在關鍵時刻停了下來,然后轉頭朝楊士奇和楊榮兩人望去,見兩人也用同樣的目光看向他,頓時明白他們心中此時都是同樣的想法。
“沒錯,朕擔心漢末黃巾起義在我大明重現,而這一切,都是土地兼并引起的。”
朱祁鎮沉聲道:“百姓對朝廷的要求并不高,只要能夠有幾畝地種,能吃飽穿暖有地方住就行了,反之,他們就要起來反抗了!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楊榮驚疑不定的看著低頭沉思的楊士奇和同樣震驚的楊溥:“有這么嚴重!?”
“恐怕陛下所言不虛!”
半晌,楊士奇面色沉重的抬起頭,肅然道。
“那我們又該如何處置此事呢?”
楊溥開口問道。
“…”
楊士奇和楊榮齊齊陷入沉思。
“免稅!”
朱祁鎮面色肅穆的緩緩張口吐出兩個字。
“免稅!?”
三楊聞言,齊齊對視了一眼,而后又抬頭望向朱祁鎮。
“將太祖皇帝給士子的免稅田地折成現銀,然后朝廷按照田地多寡征收賦稅!田地越多,稅賦就越重。千畝以下的,由三十稅一改為一百稅八,千畝以上的,由三十稅一改為一百稅十五,萬畝以上的,改為一百稅二十五,朕將之稱之為階梯稅制!”
在明朝,一畝地約為614.4平方米,一頃就是一百畝,約為61440平方米,一千畝就是十頃地,614400平方米!
“陛下,那些地多的不是依然可以將田地分給其他家人,這樣不就能避過了嗎?”
楊士奇第一時間就發現了朱祁鎮這套辦法中的漏洞。
“嗯,楊閣老所言甚是。”
楊榮也點頭附和。
“朕知道,所以朝廷必須要控制田地的交易,田地買賣必須要按照朝廷規定的市價進行,并且還要繳納十倍的交易稅,以減少田地買賣,同時防止土地兼并的滋生。”
朱祁鎮點點頭,將心中早已思慮好的對策說出:“同時,朝廷在兩京十三省各府、州甚至縣,建立國家銀行,以土地、房屋或其他有價值的物品為抵押,為需要的百姓提供小額貸款,以供他們度過危機。”
楊溥擔心道:“可是陛下,若是百姓們還不上呢?”
“那土地就歸銀行所有,沒有土地耕種的百姓可以申請耕種,只要納稅就行。但他們只有土地的使用權,沒有土地的所有權,也就是說,只能耕種,不能買賣,若連續三年沒有耕種或者不是本人在耕種,銀行就有權收回,若子女需要繼承,則需要到銀行辦理相關手續!”
“陛下,這樣一來就能防止土地兼并的事發生嗎?”
楊榮心中感到不可思議。
“這件事朕準備用五年來施行,但首先從北直隸開始!”
“北直隸!?”
“沒錯,北直隸乃天子腳下,劃出一州試行,找出其中不足之處加以改善,待其完善之后,朝廷自然可以以此在北直隸推廣,然后再以北直隸向全國擴散!”
說罷,朱祁鎮緩了口氣,繼續道:“不僅是土地問題,還有商業問題。”
“商業?”
三楊不解的看著朱祁鎮。
商業是賤業,商人的戶籍也屬于賤籍,士農工商四個階級,商人排在四個階層的最后,在大明,商人的社會地位都是非常之低的,明太祖朱元璋甚至在法律中禁止商人穿絲綢,只能穿布衣。
因為他認為商人不事生產,只會導致百姓不勞而獲,甚至還用各種繁雜的稅目抑制商人的滋生。
“沒錯,商業!”
朱祁鎮點了點頭,繼續道:“朕以為,商人能夠加強帝國各地特產的流通,只是,帝國的商稅需要改變,應該取消過稅、門稅、關稅等稅目,制定交易稅、營業稅、制造稅等稅,稅率也要變為階梯稅制,按照盈利多寡來制定稅率,例如食鹽此類必需品,就需要低稅率,促使鹽商們降低售價,使百姓能夠有足夠的鹽食用。”
“陛下,鹽商們會這么聽話?”
楊榮開口問道。
“讓戶部十三清吏司、都察院十三道御史監察各地物價,一旦發現有商人哄抬物價,首次以罰款處之,第二次沒收其違法所得及貨物,并責令其停業整頓,第三次則以擾亂市場罪沒其家產并收監一年,以儆效尤!”
朱祁鎮開口將他心中的打算一并說了出來:“按照這個方案修訂商律,召集南北兩京都察院、大理寺、刑部并翰林院及天下大儒,聚集北京文淵閣,修訂商律!可以邀請一些商人來談談他們的想法。”
“陛下,這是不是有些不妥?”
楊士奇有些遲疑,對朱祁鎮開口道:“各地的皇族親王恐怕不會同意!”
畢竟,太祖皇帝對商人防范極深,若朱祁鎮要修訂商律的話,定然會受到那些遍布大明親王的反對,誰讓朱祁鎮的年齡這么小呢,他們不趁著現在發難的話,以后等朱祁鎮長大了,他們可就真沒機會了。
“這件事你們覺得怎么樣?”
朱祁鎮看向楊士奇三人:“若你們覺得可行,那就稟告皇祖母,然后詔皇族中的長者來京參與!”
“…”
三楊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的點了點頭。
皇族目前拿得出手的長輩,也就寧王朱權、岷王朱楩(pian)這兩位了。
他們是當今皇族中輩分最高的祖輩,也是朱元璋僅存的兩個子嗣。
其中,寧王因為朱棣在靖難之后并未兌現平分天下的諾言,因此,心中對原燕王系也就是現在的皇室充滿了怨憤,只是懾于朝廷的威勢,不敢表露出來罷了。
明朝藩王叛亂此起彼伏,自朱棣始,朝廷便開始大力打擊藩王勢力,取消藩王兵權,派出太監、翰林監視、藩地歸朝廷直接管制等等手段,防止類似的事件再度發生。
宣德元年,漢王朱高煦叛亂,宣德帝鎮壓了之后又在朱棣的基礎上再次削藩,以后藩王再無統兵之權。
直到正德十四年,寧王朱宸濠造反,雖然很快就被鎮壓,但這次叛亂也讓朝廷后怕不已。
原來地方藩王還有造反的能力,于是繼續削藩,只允許藩王保留少部分衛隊,更是加強了監視,一旦地方官上奏彈劾,定然會受到朝廷的嚴厲訓斥,嚴重的,甚至還會因此削爵下獄!
“這樣吧,內閣下詔,請寧王、岷王入京吧。”朱祁鎮沉吟片刻后,開口道。
“陛下,寧王…”
楊士奇面色有些遲疑的看著朱祁鎮,后面的話雖然沒有說出來,但是在場幾人心中都明白,那就是寧王愿意來嗎?
如果寧王不來,那朝廷也不好動粗,畢竟人家是和朱棣同輩的,比當今皇帝朱祁鎮足足高了三輩,見到了得叫叔伯曾祖。
況且還有其他藩王看著呢,朝廷怎么的也得注意影響不是?
“不去管他,愛來不來,不來拉倒!”
朱祁鎮毫不在意的撇撇嘴:“不是還有岷王嘛!”
和寧王相比,岷王朱楩可就對皇室的態度要好很多了。
要知道,他的爵位在建文元年被削了,直到靖難之后永樂上臺,他的爵位才恢復,但因為他和當時的西平候、也就是現在的黔國公沐晟有怨,不能相容,永樂十八年十二月,遷至京師。
永樂二十二年十月二十四日,移國于湖廣武岡州。
也就是說,如果不是朱棣發動靖難之役取締建文的話,他估計會和其他幾個兄弟一樣,不免身死南京,哪還有現在的榮華富貴?
所以,即便寧王朱權不來,但只要岷王來了,以他的身份,照樣能夠代表整個皇族。
“你們還有其他意見嗎?”
朱祁鎮看向楊士奇三人,道:“如果你們認為可行的話,那這件事就這樣稟報皇祖母吧!”
“臣等遵旨!”
楊士奇三人齊齊起身,躬身拱手:“臣等告退!”
楊士奇三人恭敬的退出了乾清宮。
出了乾清宮,楊士奇三人不約而同的對視一眼,搖頭苦笑,接著便轉身朝清寧宮的方向走去。
就在楊士奇三人離開后不久,外面太監來報,會昌伯孫忠覲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