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昏君的失德,不代表整個皇室都失去人心。
太祖高皇帝,本淮右布衣,無憑借威柄之嫌;為民除暴,無預窺神器之意。
得國之正,無出其右。
楊清源若是想篡位,別說是追隨他的這些人,連中立派都不會有,包括現在跟隨他誅殺朱瞻坤的曹雪陽等人,都會反對他。
細數史書之上篡位成功的人,從王莽到曹丕,從司馬炎到劉裕,從楊堅到趙匡,或是依靠父輩、家族的數代籌謀,或是自身多年的經營的勢力。
只有五代十國那樣的亂世,方才是兵強馬壯,割據一方者,自可稱帝。
而楊清源才多大啊!?
從他十五歲科舉入仕開始算,到如今滿打滿算也就是十年,其中五年還是在翰林院度過的。
而他真正掌兵的時間也就不到兩年,軍中眾將只是敬其能,服其威罷了。
氣勢洶洶的眾臣跟在新科狀元宋問嚴的身后,穿過大殿來到了含元殿門口,在楊清源身前一丈停了下來。
有宋問嚴等一眾直臣擋在他們身前,即便是有些渾水摸魚人也是底氣十足。
“楊逆”、“賊子”,“逆賊”,百官口中盡是怒罵之聲。
如果不是知道楊清源乃是天下絕頂的高手,現在這群百官說不定已經沖上前,生啖其肉了。
在眾人的怒罵聲中,楊清源靜靜而立。
剛剛躲在宋問嚴身后的陳進儒右僉都御史陳進儒再次站出來說道,“楊清源,你這逆賊,起兵于幽夜之中,攻破皇城,謀害天子,實在是罪大惡極,今日,陳某拼著性命不要,也要你給天下一個交代。”
陳進儒這一番話,端的是義正詞嚴。
在他的帶頭下,群臣亦是紛紛響應。
“沒錯,必須嚴懲此賊。”
“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群臣們的大聲附和,掀起聲浪,在含元殿內回蕩。
所謂千夫所指,大抵就是如此!
不過他們的行為也從反面表現出,他們此刻的無力。
面對楊清源這個起兵弒君的“佞臣”,他們只能用怒罵來聲討他。
但如果嘴炮就能殺人,還有刀劍做什么?!
楊清源當然會給天下人一個交代,但絕對不是眼前這些人想要的交代。
靠怒罵就能讓楊清源交出兵權,自裁謝罪,那大周還建立什么常備軍?!讓這些文臣去罵死北乾和后金便可。
楊清源看眼前越來越激動,只覺得可以將自己噴死的文官們。心中卻愈發地平靜下來!
他知道,這些人已是黔驢技窮,只剩下這張嘴了。
楊清源不是莽夫,他做事大多時候,都喜歡謀定而后動。
在起兵之前,楊清源就曾對于之后的政治局勢進行推演。
攻破大明宮,誅殺朱瞻坤,這種上下千年都未必能有過的惡性事件。
而且還不是秘密的暗殺、鴆殺,而是光明正大地攻破皇城,當著這么多人的面一劍將其斬殺。
此類事件往前追朔,可以追朔到晉太祖當街殺高貴鄉公。
必然會遭到群臣激烈的反彈。
要解決當前的局面最粗暴的辦法就是:
群臣士林手中只有筆,而楊清源手里有刀。
所謂的“人心”、“民意”由一個個的個體組成的。
當你的刀足夠快的時候,人心是會被殺散的,民意是會被殺順的。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藍星之上,滿清入關,神州陸沉的時候。
滿清以強權,頒布“剃發令”,要求剃發易服。
這當然引起了百姓的不滿。但野蠻之人不在乎什么民意、人心,直接用刀殺。
留發不留頭!
漢人與滿清的抗爭整整持續了三十七年之久,最后還是失敗了,倒下屠刀之下的人,尸骨成山,血流成河。
但為了生存,最終不得不剃發易服。
這不是個例,還有高麗的斷發令,東瀛的斷發脫刀令,俱是類似。
楊清源最終可以靠刀兵和強權,將反對者都殺光。
但楊清源的名聲同樣臭了,他會和王莽、董卓、爾朱榮之輩并列,士林中人會在各種場合里抹黑楊清源,此后三百年,楊清源會是江湖話本,民間戲文之中最大的反派,沒有之一。
即便是楊清源不在乎這些,他也不可能這么做!
一來,他的底線讓他不愿意殺如此多的無辜之人。他可以在戰場上殺得尸骨成山,但無法對于這么多不該死的揮下屠刀。
二來,他起兵的目的,不是為了奪權。
而是為了還于延益一個公道,是為了要建立新的政治秩序。
政變是手段不是目的。
他的目的,是要帶著大周前進一步。
面對右僉都御史陳進儒和刑部侍郎陳文廷的咄咄逼人,楊清源只是語氣平澹地反問了一句,“你們想要什么交代?”
楊清源的反問讓原本氣勢洶洶的二陳懵了。雖然此刻群臣依舊激憤,但是二陳感到背嵴有些發涼。
在剛剛千夫所指的盛況之下,他們二人差點忘了,眼前這位爺正掌著神都十五萬的兵權。
別看楊清源是正統科舉文官,但絕對是心狠手辣的主,晉陽城外的尸骨,才埋了多久?!后金大軍的墳頭草還沒有長高呢!
也許楊清源不能將在場鬧事的官員盡數誅殺,但是殺兩個領頭的,殺雞儆猴,絕對不是沒有可能。
以陳進儒為首的一批人,之所以如此主動,一直上躥下跳,其實并不是有多在乎公義,甚至不在乎朱瞻坤的死。他們在乎的只是自己而已。
他們是朱瞻坤的親信,無論是陳進儒還是陳文廷都是原來堅定的太子黨,是在朱瞻坤登基之后被提拔上來的。
楊清源政變起兵,殺了天子,而且此刻朱瞻坤的鐵桿支持者,曹守正、李宏毅到現在不見蹤影。旁人不知道為什么,二陳這個級別的還能不知道為什么嗎?!
接下來,李系、曹系、朱瞻坤嫡系都會遭到清洗,而且是名正言順的清洗。
朝廷之上,至少有七成以上的官員,在經濟上是有問題,經不住查的。
陳文廷和陳進儒不想坐以待斃,垂死掙扎一下總是要的。
但現在二陳發現,如果他們再鬧騰,可能等不到朝廷的清洗時間,現在就會被楊清源當成雞給殺了。
其實和二陳這般想法的人有很多,無論是曹守正還是李宏毅在朝堂上都是一棵參天大樹,其下有許多依附于他們的黨羽。
有個偉大政治家引述過一句話:黨外無黨,帝王思想,黨內無派,千奇百怪。
官場其實就是政治派系的角力場。
即便是大周的官場相對清明,但依舊改變不了這種局面。
不考慮常朝和大朝會,不少官員,甚至沒和朱瞻坤這個剛登基的皇帝見過幾次,更有甚者可能私下都沒有見過朱瞻坤,談什么忠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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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如此激烈,最大的原因,其實是想自保而已!
二陳啞火了,但宋問嚴沒有,他不是二陳這樣的紙老虎,他雖然迂腐了一些,但剛直不屈。
“楊清源,你這個不忠不孝之徒!弒殺君上,你還敢問要什么交代?交出兵權,回府靜思己過,聽候朝廷發落!
事實再次證明,脫粉回踩,比黑粉還要可怕得多。
這位宋問嚴原本就是楊清源的鐵粉,現在開口就要楊清源的命。
這個時候要楊清源交出兵權,靜思己過,聽候發落,就等于讓楊清源引頸就戮。
雖然宋問嚴這個說法在政治上很不成熟,但確實是不少人的內心想法。
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嚴懲弒君者,這是基本的政治訴求。
看著宋問嚴真誠無懼的目光,楊清源知道宋問嚴,這個人是雖然思想守舊,政治上拙劣,但是個君子。
“朱瞻坤死,雖諸公含怒而來,本侯可以理解。但本侯問一句,當日天子冤殺于大學士之時,諸位正人君子何在?!天理公道何在?!”
楊清源此問,讓含元殿中含怒質問的一百多名官員們微微安靜,原本如鼎沸的氣勢也是微微一滯。
當時為于延益發聲的人里,有站在殿中眼瞼低垂的右都御史,都察院正程青松,有正閉目養神的左都御史李蔚光、協助楊清源謀反的左僉都御史李尋歡。
而二陳和宋問嚴身后的大多數人,當時不僅沒有為了所謂的公理正義站出來,而且還是于延益冤桉的推手。
此刻之所以站出來,一是為了自保,希望能借助眾人之力,來斗倒楊清源,二則是因為楊清源的弒君行為,踐踏整個朝堂的秩序,無論是宋問嚴這樣的心懷道義之人,還是渾水摸魚之輩,都會下意識地想要懲戒!
而且,朝堂上有個潛規則——法不責眾。
對于大部分來說雖然不忿楊清源的行徑,但絕對沒有非要和楊清源過不去,不惜性命的程度。
在眾人微微思考之時,有人站出來了,吏部侍郎申汝墨,曾經也是錢牧謙的弟子,但后來他為了得朱瞻坤的圣卷,便與錢牧謙和楊清源決裂。
當然他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建極殿學士,未來大學士的候選人之一。
“楊清源,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天子即便有錯,也輪不到你來誅殺,更何況起兵謀逆本就是罪不容誅。還有,李大學士和曹尚書何在?!該不會也遭了你的毒手吧!?”
叛徒,往往比敵人更遭人恨!
所以申汝墨也很急,他為了內閣之位,背叛了恩師,一旦讓楊清源掌權,肯定沒他好果子吃!
“敢問,申大人,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語出何處?!”
“這…”
對于面前師弟的能力,申汝墨很清楚,移動的通文館,不是自己吹出來的。
見申汝墨語塞,楊清源開口說道,“所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不過是出自一本江湖話本,除了董夫子外,儒門諸先賢從未有這般論調。”
楊清源身上有著翰林院學士的兼任,翰林學士之中雖然對他的弒君之時有異議,但是卻不會有人質疑他的才學。
“孟圣有云: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仇。申大人,你身為儒家弟子,卻不讀圣賢之書,枉為讀書人!”
天子并非高不可攀,在道義上,還是有人可以和天子匹敵的。
圣賢之語,即便是天子也要遵守。
無論是道家的,還是儒家的。
楊清源現在搬出孟子的話,就是為了回擊申汝墨。
同時,也是為了轉移話題。
在這句話后,官員們的焦點已經從該如何嚴懲楊清源變成了楊清源弒君到底是不是符合圣人之語。
好辯是人的天性之一。
藍星的網絡上無數的杠精,就證明了這一點。
就在隊伍里的眾人開始討論之時,宋問嚴政高舉右手,以此來制止百官的爭吵之聲。
隨后宋問嚴上前三步,正視著楊清源,面無懼色,朗聲說道:“楊清源,我知你才華橫溢,天縱之資,我不及也!但是,弒君之罪,你就算是說破天,也是逃不掉的。現在你手握兵權,眾臣不敢追究你的責任。”
“但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是非黑白,青史自有公論!”
宋問嚴正了正衣冠,“今日,旁人懼你手中刀劍,我卻是不懼,我不忿天子殺于大學士,但同樣不忿你弒君之行。我大周的文官,不止那些明哲保身,貪生怕死之輩。我雖然算不上什么忠貞之士,但也愿效彷顏文忠公!你…動手吧!”
宋問嚴是傳統儒家意義上的正人君子,也曾得于延益、太宗文皇帝的賞識。這不僅僅是他科舉文章作得好,也肯定于他忠直的人品。
雖然會因經驗欠缺,而有所偏差,但沒有人是天生就有經驗的。
他此刻已經看清楚了,楊清源手握兵權,想要懲戒他,不過是癡人說夢。
這些跟著他一起聲討楊清源的人的本質,大部分人不過是渾水摸魚,而義正詞嚴的陳進儒、陳文廷不過是想借勢而已。
真正看得清楚,為大周考慮的,反而是殿內那些沉默不語的老大。
都察院正程青松何等風骨?!
于延益桉時,兩次跪暈在含元殿前,懇請收回成命。
錢牧謙文壇領袖,卻到現在不愿開口。
說明這些大老,對于朱瞻坤冤殺于延益一事都是表示不滿的。
他雖然是新科狀元,但位卑言輕,不可能用言語來改變,唯有一死,用自己的死,來證明楊清源的謬誤。
宋問嚴的這番話,讓含元殿內旁觀的眾臣都紛紛動容。
右都御史李蔚光直接開口道,“楊侯,宋狀元為正人君子,風骨之士,不可加害之。”
楊清源當然不會對宋問嚴動手,這反而是在如他的意,出人意料地一指陳文廷,“此賊為陷害于大學士的幫兇,將其拿下!”
陳文廷一臉懵逼,不是,宋問嚴罵的你,關我什么事啊?!
楊清源的這一手推拉,完全化解了宋問嚴死諫的氣氛。
冤殺于延益,乃是國朝最大的冤桉,于延益和崇文書院的罪名都是曹守正和陳文廷擬定的,刑罰也是他們衡量的。
楊清源現在抓捕陳文廷,反倒沒有什么太大的問題。
而剛剛的群情激奮在楊清源這一舉動下,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這算怎么回事啊!?
看著楊清源帶走了陳文廷,眾臣疑惑不解之余還心有戚戚,陳文廷多半是廢了,要是楊清源要繼續動手怎么辦?!
殺雞終是儆了猴。
看著帶著人走出含元殿的楊清源,眾臣反而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不久之后,王華進入含元殿中,他是來接替楊清源完成未完之事的。
楊清源此刻背著弒君之名,眾臣是不可能坐下來和他好好談的。
而王華不同,永安十三年的狀元,曾經當過越、揚兩州的此時,還是文淵閣學士,通政司使。
當日在皇城之前,力陳朱瞻坤五大罪狀,風骨何人不敬服?!
由他出面自然是上佳之選。
群臣之中,陳進儒現在人還有點懵,不甘心地走到了錢牧謙的身邊。
“錢大學士,您德高望重,這…?!”
錢牧謙白了陳進儒一眼,這人什么心思,他心里如明鏡一般呢。
“你要是想要為國鋤奸,盡管去便是,老夫又沒攔著你。”
陳進儒被這句話懟得噤口不言,楊清源不僅自己武功高強,還手握兵權,自己要是有辦法殺得了他,何至于在這里上躥下跳?!
王華不理會拱火的陳進儒,朝著錢牧謙、程青松、朱無視、中山王徐忠壽等大老一禮。
“錢大學士、程老大人、長平郡王、中山王,國不可一日無君,擁立新君之事,當早日提上日程!”
現在的當務之急,就是選出一個皇帝來。
這幾位都是政壇老狐貍,當然憨憨徐忠壽除外,他們自然是知道王華現在是作為楊清源的代言人來和他們商量的。
“德輝以為如何?!”
錢牧謙開口問道,他是王華座師,而且兩人都是越州人士還是鄉黨。
“下官以為,當由群臣廷推,太后下旨,至于近日的朝政,還要勞煩諸公和各部尚書!”
王華的話,得到了眾人的認可。
“善!”
“也只能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