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套合成氨裝置涉及到轉動設備200余臺,靜止設備300余臺,各種工藝管線長度達到200公里以上。各臺設備上又包括了軸承、閥門、儀表等各種配件,一套裝置里光各色儀表就有數千件,需要有一個完整的工業體系才能夠提供出所有的這些設備和配件。
西方列強中,掌握大型合成氨裝置制造能力的國家有七八個,但這些國家也并非自己制造裝置中的所有設備和配件,而且是通過國際市場來完成配套。以池谷制作所為例,它并不自己生產儀表、閥門等配件,這些配件都是從其他企業采購的,有些供應商是日本本國企業,有些則是其他西方國家的企業。隨著中國的企業逐漸進入國際市場,西方國家的設備制造商有時候也會從中國企業采購部分配件,甚至是單臺的設備,真正是達到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境界。
但對于中國來說,只要有一樣東西不掌握在自己手里,大家就會有些慌張,總是生怕被人卡了脖子。而事實上,卡脖子的事情也是有的,比如這一回池谷制作所拒絕向中方發放合成氨基礎工藝的許可證,就讓中方空有制造能力,卻無法進入國際市場。照理說,大家都處在同一個國際貿易體系之下,這種隨便卡別人脖子的做法,既不符合商業規則,也不符合商業道德。
相比而言,西方國家之間相互卡脖子的情況比較少,一來是因為他們的經濟相互依存比較嚴重,卡脖子就是損人不利己,沒人會這樣做,另外一點則是因為他們具有相同的社會制度,屬于同一個陣營,因此有內部的協調機制,能夠避免這種互相傷害的作法。而涉及到中國的問題,西方國家就沒那么好說話了,中國與他們具有不同的社會制度,他們有充足的理由來遏制中國的發展。從早先的巴統協議,到如今的瓦森納協定,都有對中國封鎖技術的條款,當然,他們才不會說這是出于市場競爭的考量,而是披上什么普世價值的外衣。
為了獲得中國市場,一些西方企業不得不承諾向中國轉讓一部分的技術。但他們的技術轉讓往往也是附帶著條件的,比如有些技術的使用必須征得原廠商的許可,否則就是侵權。中國用十幾年時間消化吸收了大型合成氨裝置的制造技術,但有一些專利還掌握在外商手里。雖然目前這些外商還沒有表示要限制中方在阿根廷項目中使用這些技術,但又焉知陰謀失敗的池谷制作所不會去拉他們作為同盟,向中方突然發難呢?
“這些關鍵技術,到底有多少項?哪些是我們在短期內能夠突破的,哪些是暫時無法突破的?”馮嘯辰問道。
蔣憲宇遞上一疊紙,說:“前天我們幾個已經認真梳理過了,一共有112項關鍵技術,是外方有可能對我們卡脖子的。這其中,有82項是我們有可能突破的,有一些我們早就有了替代方案,只是替代方案不如國外的技術理想,所以一直沒有得到應用。另外30項,技術難度比較大,要想在半年時間里取得突破,恐怕不太現實。”
馮嘯辰接過那疊紙,翻看了一下,點點頭贊許地說:“蔣處長真不愧是行業里的宿將,掌握的情況非常完整,有了這張清單,我們就能夠有的放矢地安排工作了。對于有可能突破的技術,我們必須馬上動手,不惜成本,務必要在三個月之內突破。至于這30項難以突破的技術,大家能不能議一議,看看有什么解決方案。”
“只能是和國外的專利持有者談判了。”吳仕燦說,“就比如U形管強制循環的工藝,是德國勃朗公司擁有的,咱們一直都在探索新的工藝,但至今也沒有一個好的方向,所以我估計在短期內應當是無法突破的。”
“能從勃朗公司手里把這項專利買過來嗎?”冷飛云問。
鮑劍林搖頭說:“我們過去和他們談過,他們說這項專利只授權,不賣斷。”
“我列出的這30項專利,都是這樣的。其實我們過去和專利持有者都談過,他們不同意賣斷這些專利,但可以授權我們使用。”蔣憲宇說。
“如果是在其他時候,這倒是無所謂的,反正我們過去也交過專利費的,現在接著交就是了。”新陽二化機生產副廠長趙赫說,“可現在這個節骨眼上,我們就不得不防著對方突然宣布暫停授權了。德國人和日本人是一家的,萬一池谷制作所給他們一些好處,難保他們不會在背后捅咱們一刀。”
馮嘯辰心念一動,說:“池谷制作所能夠給他們好處,咱們難道就不能給他們好處嗎?如果咱們拿出一些好的條件跟他們交換,他們會不會答應把專利全部賣給我們呢?”
“馮總的意思是說,用市場換技術?”趙赫問。市場換技術是以往中方獲得技術的一個重要手段,池谷制作所也是因為垂涎中國的化肥設備市場,才答應向中方轉讓一部分技術的,還允許中方在國內自由地使用那些未買斷的技術。聽馮嘯辰說要拿好處去與德國人交換技術,趙赫本能地就想到了這一點。
馮嘯辰微微一笑,說:“咱們現在不搞市場換技術了,咱們搞技術換技術,你們覺得如何?”
“技術換技術?”鮑劍林一愣,“咱們拿什么技術跟勃朗去換呢?”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馮嘯辰賣了個關子。
蔣憲宇眼前一亮:“馮總的意思是說,釕觸媒的專利?”
馮嘯辰問:“蔣處長覺得如何?”
蔣憲宇又進入了長考,他在心里盤算了一陣,說:“勃朗也在搞釕觸媒的研究,但咱們占了先機,他們要繞開咱們的專利,另辟蹊徑,難度很大。如果咱們把咱們的專利轉讓給他們,他們就不會受到我們的專利約束,可以節省很多時間。相比U形管強制循環這項技術的價值,這種交換他們是肯定會接受的。”
“如果要換,可不能單換這一項,要不咱們就虧了。”吳仕燦笑呵呵地說。
“當然不是換這一項。”蔣憲宇的思路被馮嘯辰打開了,后面的問題一下子就想明白了,他說:“勃朗公司和荷蘭的埃爾公司、美國的克雷默公司,都有專利共享協議,而現在卡著咱們脖子的十幾項技術,都在埃爾公司和克雷默公司手里。如果咱們啟動一個多邊談判,與這幾家公司談專利互換的問題,我們讓出釕觸媒專利,換取他們手里的這十幾項關鍵專利,他們并不吃虧。”
“可是這樣一來,咱們的釕觸媒工藝就落到外國人手里去了。他們獲得這項專利之后,會不會反過來成為咱們的競爭對手呢?”冷飛云提醒道。
馮嘯辰笑道:“虱子多了不癢,國外擁有的專利技術比咱們多得多,咱們憑借著一個釕觸媒的專利,也限制不了他們與我們競爭。更何況,咱們和歐美國家并不在同一個競爭層面上,人家的技術比我們先進,看不上咱們這仨瓜倆棗的。這一次阿根廷的項目,荷蘭人去投了標,但因為成本太高,阿根廷方面連考慮都不考慮。咱們的競爭對手只是日本企業,拿著歐美的技術來對付日本人,還是挺不錯的。”
“哈哈,馮總說得太好了。”鮑劍林贊道,接著又對冷飛云說:“冷部長,其實你也不用心疼,釕觸媒這個東西,歐美國家也在搞,只是他們主要用在乙烯合成以及甲烷合成方面,目前取得的專利也非常多了。合成氨這塊,西方國家基本已經放棄了,我們拿這項專利去和勃朗公司、埃爾公司交換,他們也只是為了把它用在石油化工方面,和咱們并不構成競爭關系。就算咱們不和他們交換,過幾年他們也能開發出類似的專利,到時候咱們這些技術就值不了多少錢了。”
“如果能夠把阿根廷項目拿下來,我們從利潤中提取5000萬美元,用來開發新的基礎工藝,到時候就把釕觸媒的專利損失給補上了。”馮嘯辰許諾道。
“馮總萬歲!”鮑劍林直接就來了一句。5000萬美元,那可就是4億多人民幣啊,用來開發新的化工工藝,分到每個單位還不得有個幾千萬?以化工設計院的地位,爭取1億的資金也并非癡人說夢。這么多的錢,別說一個什么釕觸媒工藝,就算把整個元素周期表都拿過來試一遍,也綽綽有余了。
至于說馮嘯辰的承諾是不是有效,鮑劍林以及在場的專家、工程師們都是毫不懷疑的。他們知道,在科研投入方面,馮嘯辰絕對是官員中最慷慨的,而且用不著加上“之一”二字。就說這次把大家拉到濱海二化來搞技術攻關,冷飛云一見大家就放了話,說不用在乎成本。濱海二化原本是濱海省投資建的大化肥廠,也不知道馮嘯辰在背后使了什么勁,居然就說服了濱海省把它貢獻出來給大家試驗新工藝用。雖說大家都是化肥設備方面行家,不至于把這家尚未投產的化肥廠給玩壞了,可這個大手筆,誰能做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