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成舉的邏輯很樸素:企業虧損了,是因為國家給的任務不夠。要想讓企業不虧損,就要想辦法讓國家給更多的任務。國家如果不答應,那么就不是我的責任了…
孟凡澤顯然也聽明白了方成舉的意思,他冷著臉問道:“成舉同志,你剛才一直強調虧損的原因是國家任務不足,難道你們就沒有想過自己去開拓業務嗎?你們廠在球磨機生產方面有30多年的經驗,現在各地大搞基礎建設,新建的水泥廠很多,這些廠子都是需要球磨機的,你們就沒有去和他們聯系過?”
“當然聯系過。”副廠長易耀忠回答道,“孟部長,你說的這個情況,我們也了解。我們派出過業務員去和各地的水泥廠聯系,但沒什么效果,那些新建的水泥廠,要么是從國外進口球磨機,要么就是買鄉鎮企業的球磨機,我們的產品,人家根本就不接受。”
“為什么呢?”孟凡澤追問道。
“為什么?”易耀忠臉上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當然這個嘲諷并不是對孟凡澤來的,他還沒有這么狂,他的嘲諷是沖著那些鄉鎮企業去的。
“從國外進口的,我們就不說了,人家技術好,咱們比不了。可鄉鎮企業生產的那些,質量跟我們沒法比,可架不住人家會搞公關啊。那些鄉鎮企業的業務員,給回扣是公開的,我們國企敢這么干嗎?還有,他們的價格也便宜,一臺2100毫米球磨機,我們報價是70萬,他們敢報50萬,你讓我們怎么跟他們競爭?”易耀忠說道。
“易廠長,鄉鎮企業送回扣的事情的確是有的,但你說鄉鎮企業的產品質量沒法跟你們比,這話可能有些絕對了。”馮嘯辰慢條斯理地說道,他翻開一個本子,說道,“我這里有個案例,明州省松川水泥廠,大前年買了一臺你們的球磨機,使用不到半年,就出現了負載運轉轉速下降的情況,此外還有減速機漏油、三角帶打滑等問題。請你們的工人去維修,拖了一個多星期才去,而且去了之后還修不好。他們廠還有一臺明州當地鄉鎮企業造的同型號的球磨機,就沒有這樣的情況。最后他們請了那家鄉鎮企業的工人去把你們的機器修好了,換掉了好幾個不合格的配件。易廠長,這個情況你是不是了解?”
“這…這只是一件偶然的事情,不能說明什么。”易耀忠的臉色有些灰了,剛才那種自矜的神情不復存在。
馮嘯辰要來榆北,自然不會兩眼一抹黑地來。經委方面給工作小組準備了有關榆北的一些資料,但這些資料都是官樣文章,除了統計報表之外,就是榆北市政府以及各企業自己寫的匯報、總結之類,其中充滿了各種春秋筆法,云山霧罩,根本反映不了什么情況。馮嘯辰找到了包成明,讓他去給自己準備資料,包成明在電腦里做了個搜索,足足給馮嘯辰拷了一盒軟盤的各種文件,馮嘯辰來榆北的時候,就是背著筆記本電腦和軟盤來的。
有關松川水泥廠的這件事,是馮嘯辰特地摘抄下來的,目的就是為了堵住易耀忠這些人的嘴,讓他們無法回避真實的問題。
“馮助理說的情況,當然是有的。”另一名副廠長鄭群接過了話頭。從馮嘯辰舉的例子里,他能夠聽出馮嘯辰對榆北重機是做過一些功課的,要想糊弄過去并不容易,他說道:“球磨機是我們的老產品,我們搞了30多年,現在全國很多水泥廠用的球磨機都是我們生產的。這幾年,我們的技術的確有些落后了,還有就是工人的素質也下降了。剛才馮助理說我們派出去的維修工修不好自己的球磨機,這個情況我知道,那個維修工是80年代初頂替招工進廠,技術上根本就不行。這些年,我們很多經驗豐富的老工人都退休了,技術上的斷層非常厲害,我們也是沒辦法的。”
他這樣一說,場上的其他干部也都紛紛附和起來:
“是啊是啊,要不怎么說我們是老企業呢,就是這個問題太嚴重了。”
“設備老、技術老、工人老,老工人一退下去,就是青黃不接。”
“本來就是嘛,機器老了還跑不動呢,更何況我們這樣一家老企業…”
譚德鈞也找到了由頭,轉過頭對孟凡澤說道:“孟部長,我們榆北最大的問題,就是老工業基地,和內地那些新企業沒法比。我們有個比方,說我們榆北就是一只老母雞,過去能下蛋,國家也重視。現在老了,不會下蛋了,國家也就不管我們了。”
“怎么,你說榆北是只老母雞,現在不會下蛋了?”孟凡澤看著譚德鈞,似笑非笑地問道。
譚德鈞遲疑了一下,點點頭道:“是啊,就說榆北重機吧,1947年就建廠了,到現在都…”
“1947年建廠,現在就老了?”孟凡澤看了譚德鈞一眼,然后轉頭對馮嘯辰問道:“小馮,你昨天說德國西門子是哪年成立的?”
“是1847年…”馮嘯辰苦笑著答道,這個梗還真是他講給孟凡澤聽的,可老爺子也別在這種場合里說呀。人家口口聲聲說自己是老工業基地,是老母雞,現在不會下蛋了,你來個西門子是1847年成立的,這還會不會聊天了?
不過,這種話也就是孟凡澤能說,換成馮嘯辰這樣說,估計譚德鈞、方成舉等人立馬就要暴走了。可孟凡澤是個80歲的老領導,就算是倚老賣老,別人也拿他沒辦法。
眾人沉默了一會,方成舉黑著臉說道:“孟部長批評得對,榆北重機陷入虧損,是我們這些廠領導的責任,首當其沖的,就是我這個廠長的責任。”
孟凡澤淡淡一笑,說道:“成舉同志,國家派我和小馮到榆北來,不是來談責任的,而是來研究如何振興榆北的,其中也包括了如何振興榆北重機。目前榆北重機存在著嚴重的經營困難,成舉同志對此有什么想法沒有?”
方成舉道:“想法肯定是有的,而且我們給國家經委、機械部提交的報告上也都寫到了。要讓榆北重機扭虧為盈,關鍵是要進行技術改造。我們以往創造的利潤都被國家拿走了,現在設備老化、技術陳舊,國家如果不提供技改資金,光靠我們自己,是無法完成這些改造的。這不是我們強調主觀困難,這是客觀事實。”
“那么,你們需要多少技改資金呢?”孟凡澤問。
方成舉道:“我們測算過,幾個車間的設備更新,加上引進國外專利,大概需要8000萬的樣子。其實,這8000萬也就是解決了一些急迫的問題,真正要達到好的效果,沒有2個億是遠遠不夠的。”
“那么,如果有了這8000萬,你們就能夠扭虧嗎?”孟凡澤沒有理睬方成舉后面的那句話,而是針對著8000萬的問題問道。
方成舉道:“這個我可不能打包票,只能說是會有一些競爭力。現在國內的市場環境很亂,那些鄉鎮企業不擇手段地跟我們搶市場,還有一些地方崇洋媚外,明明是我們可以生產的設備,卻要花錢從國外進口。這些情況不改變,我們就算改進了技術,推出了新產品,估計也是死路一條。”
“我明白了。”孟凡澤點了點頭,“這樣吧,我們到生產區去看看,了解一下榆北重機目前的技術狀況。”
這就是不打算繼續談下去的意思了,大家紛紛起身,說著客套話往外走。方成舉心里對孟凡澤有著十分的不滿意,可還是得陪著,只是臉上沒有了笑紋。孟凡澤也不在意,領著馮嘯辰,在方成舉一行的陪同下,走了十幾個車間,還與一些在車間里值班的工人聊了聊。臨到中午時分,方成舉表示廠里已經準備了宴席,孟凡澤找借口婉拒了,方成舉也沒勉強,寒著臉把他們一行送上了來時乘坐的小轎車。
“特喵的,跟老子擺什么譜!”
看著小轎車離開,方成舉恨恨地罵了一聲。
“老方,這老家伙是什么意思?”易耀忠湊上前來,向方成舉問道。
“什么意思,找茬唄。”
“咱們也沒得罪他啊。”
“那誰知道,沒準是退下去了,心里不痛快,逮著誰都咬。”
“他可是中央領導看重的人,回頭不會去告咱們的狀吧?”
“告什么?咱們又沒做錯啥。現在整個北方虧損的也不是我們榆北重機一家,國家還能拿咱們怎么樣?”
“那個馮嘯辰,今天倒是沒說啥,看他那意思,就是個跟班的吧?”
“這才是懂事的人呢。”方成舉道,“這不是明擺著的嗎,他到榆北來,就是來鍍金的,能做出一點成績就可以回去交代了。這么年輕的副局級,前途無量。他想做出成績,就得跟咱們合作,能幫咱們弄點錢來,再弄點業務來,我們能夠扭虧,他就算是做出成績了。”
“對了,食堂還準備了酒菜呢,早知道他們不吃,就不讓食堂安排了。”
方成舉道:“他不吃拉倒,咱們自己不會吃?你去安排一下,叫上辦公室的小付、小于她們幾個,咱們吃完飯下午打撲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