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很簡單。”潘衛華擺出一副精英論道的模樣,對一屋子人說道:“我們既不用支持鄭斌,也不用支持鄧宗白。我們只需要提出目標,讓他們自己去協調就是了。如果新陽二化機的設備更便宜、服務更好、交貨更快,濱海化工廳自然會接受。如果他們做不到,濱海化工廳希望選擇其他來源的設備,也是無可厚非的。”
“你這就是拉偏手。”饒志韜終于還是按捺不住了,“我們的技術比日本人差,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照你這個思路,不就是支持濱海直接從日本進口設備嗎?”
“如果新陽二化機的設備不行,濱海化工廳為什么不能選擇更好的設備?”潘衛華反問道。
“那國家的產業政策還要不要執行了?國家明確提出要搞重大裝備的國產化,重裝辦的馮處長就坐在這里,你去跟他說去?”饒志韜說道。
潘衛華冷笑道:“產業政策本身就是一個保護落后的手段,咱們多少產業就是因為有政策保護,才不思進取,落到今天這樣一個技不如人的境地。像重裝辦這種機構…馮處長,我不是針對你哈,我只是說一個普遍的現象,這種機構本來就不應當存在的,看看美國、歐洲、日本,哪個發達國家是靠產業政策來保護落后產業的?”
“你…”饒志韜差點就要被氣出心肌梗塞了,這小子真特喵敢說啊,我們這些部委搞了幾十年的產業政策,他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年輕,就敢把產業政策給全盤否定了。他用手指著潘衛華,想厲聲斥責他幾句,一時又找不出話來,憋得臉都紫了。
“饒司長不要激動。”馮嘯辰向饒志韜擺了擺手,然后轉向潘衛華,笑呵呵地說道:“潘處長,你聽誰說日本不搞產業政策的?”
“日本有產業政策嗎?”潘衛華不屑地問道。
馮嘯辰輕輕嘆了口氣,這位仁兄思想倒是挺激進的,可見識還真是跟不上啊。日本算得上是全世界最喜歡搞產業政策的國家,這是全世界人民都知道的事情。就算潘仁兄不懂外語,看不懂外文文獻,這幾年國內研究日本產業政策的文章也出了一大批了,老潘隨便多看看報紙也不會說出這么可笑的話吧?
“潘處長,日本不但有產業政策,而且搞得非常多。50年代初,日本就提出了設備現代化和發展出口的目標,專門成立了‘重型機械設備技術咨詢機構’,用來指導成套設備的出口。1956年到1959年之間,日本先后出臺了‘機械工業振興法’、‘電子工業振興法’、‘輕型機械出口振興法’、‘成套設備出口振興臨時措施法’。
日本通產省每個年代都要制訂‘通商產業構想’,提出10年之內產業發展思路,相當于我們的五年計劃。前不久發表的《八十年代通商產業政策構想》明確提出,日本的追趕型現代化已經完成,要以技術立國取代貿易立國,要以創造性知識密集化作為產業結構的發展方向。
作為國家計劃部門的干部,你對于咱們最大的競爭對手的情況一無所知,憑著一知半解的西方經濟理論來指導政策,可真讓我們有點擔心呢。”
馮嘯辰說話的語氣很平靜,但說到最后,還是忍不住刺了潘衛華一下。他和潘衛華沒有私仇,從機關里的規則來說,也不宜對他說得太重。但剛才潘衛華的表現實在是有些高冷過頭了,讓馮嘯辰很不舒服。他直言對方對西方經濟理論一知半解,一是反擊潘衛華的驕狂,二則是希望能夠點醒對方,省得對方在錯誤的道路上繼續走下去。
至于說這話會不會得罪潘衛華,馮嘯辰倒也不在乎了。當初他連孟凡澤都刺過,一個小小的潘衛華算得了什么?潘衛華剛才說重裝辦沒必要存在,這就已經是不給馮嘯辰面子了,既然你先挑釁,我不把你的臉打成豬頭,回去怎么向羅翔飛交代?
馮嘯辰也看出來了,這屋子里其他人對潘衛華都頗為不憤,其中也包括了王時誠。有王時誠給他撐腰,潘衛華想跳都跳不起來。再至于說回到國內之后,計委方面會不會就此事向馮嘯辰發難,他就更不擔心了,就潘衛華今天說的這些話,如果原原本本傳到計委大主任的耳朵里去,倒霉的絕對是潘衛華,沒準計委還要派人到各部委去賠禮道歉呢。
“這…”潘衛華被馮嘯辰堵了個嚴實。他不知道馮嘯辰說的這些是不是真的,但從馮嘯辰敢說出來這一點看,估計總得有點根據吧。
他在社科院上課的時候,老師明明白白地說過西方國家是自由市場經濟,政府只充當倒夜壺的警察,不會對經濟進行任何干預。可照著馮嘯辰這個說法,人家日本政府對經濟的干預可一點也不少,這個法那個法的,聽起來就透著一股不自由的味道,難道老師講的有問題嗎?
這中間的事情就很復雜了。
首先,給潘衛華講經濟課的老師也不算是胡說八道,充其量是有些春秋筆法,沒有把事情說得太清楚而已。
西方國家的政策也是搖擺不定的,最早的確是崇尚自由經濟。到2933年大危機之后,凱恩斯理論占了上風,各國都開始了政府干預經濟的先河。這其中,還有一個重要的因素,就是蘇聯的示范作用。2933大危機重創了市場經濟國家,而采用計劃經濟模式的蘇聯卻是凱歌行進,成為一枝獨秀,西方各國自然也就產生了效仿的念頭。
大危機之后就是二戰。二戰把整個歐洲打成了一片廢墟,戰后重建自然是無法依靠市場力量的,因此政府管制派便一度占了上風。及至60年代后期到70年代,西方出現嚴重的滯脹,國家干預手段越來越無法發揮作用,自由市場理論又重新回歸,一時成為時尚。
中國正是在這個時期開始改革開放的,國內學者最早接觸到的就是這些自由市場的理論,大家自己都沒拎清其中的關系,給學生講課的時候自然也就更不靠譜了。
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歐美在產業政策方面的確做得不如日本那么好。日本的產業政策很多時候都是在挖西方列強的墻角,等到日本崛起,能夠與西方分庭抗禮的時候,西方才恍然大悟,以至于出現了“臭名昭著的通產省”這樣的說法。
“依你的說法,咱們就該保護新陽二化機這樣的企業,讓農民等上十幾年再用上他們的化肥?”潘衛華易守為攻,向馮嘯辰反問道。
馮嘯辰嘻嘻一笑,說道:“潘處長這可把我問住了,這樣的政策問題,我怎么能做得了主?我只是說,日本也是有產業政策的,而且他們對自己的產業保護得非常厲害,才有了現在的水平。”
王時誠見潘衛華的氣焰已經被打壓下去,生怕再多說又會橫生枝節,于是搶先插進話來,說道:“小馮,就眼下這件事,你個人的看法是什么?”
說個人的看法,就是說這不代表重裝辦的意見,馮嘯辰并不需要對自己說的話負責任。但馮嘯辰畢竟是羅翔飛欽點過來的人,他的意思也能夠反映出重裝辦的想法,王時誠作為考察團的團長,是需要聽一聽的。
馮嘯辰道:“那好,我就說說我的不成熟的想法吧,特此說明,只代表我自己,說錯了各位領導不要見怪。”
“沒事,你說吧,小馮。”另外幾位副司長都紛紛鼓勵道,潘衛華則只是冷哼了一聲,也沒法說什么。
剛才馮嘯辰把潘衛華給擠兌了一通,讓幾位副司長都很覺痛快。部委里就是搞產業政策的,潘衛華把產業政策說得一團漆黑,誰聽了能高興?可潘衛華的知識結構比較新,扛著一面學習西方先進經驗的大旗,大家還真沒法反駁他。馮嘯辰有理有據,用的又是發達國家的案例,算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實在是干得太漂亮了。
馮嘯辰得到大家的鼓勵,笑了笑,說道:“我覺得,剛才潘處長分析的三方利益問題,還是有一定道理的。從農業方面來說,要想糧食增產,尿素是不可或缺的,咱們不可能等到自己的技術成熟了,再向農民提供尿素。至于化肥廠方面,希望得到技術成熟、質量過硬的產品,也是可以理解的,所以,鄭處長的想法也并不為過。”
“你說的,只是一個方面。”饒志韜補充道,“鄭斌他們希望全盤引進日本技術,除了能夠擺上臺面的想法之外,個人的私心也是有的。引進一套國外技術,前前后后又是談判、又是簽合同,能創造出多少出國的機會?
再者,等到項目開始建設的時候,日本這邊要派技術人員和工人到濱海去,濱海就可以用這個借口來興建高標準的外賓樓、招待所,可以辦公裝備和各種高檔家具,甚至可以買高級轎車,這一切都可以打著服務外事工作的旗號。你想想看,能有多少人從中受益?”
“呃…”馮嘯辰瞠目結舌,居然還有這樣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