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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五十八章 父子博弈

  雖然有著一層模糊的“屏障”隔絕,但許七安能想象到,白衣術士的那張臉,正一點點的嚴肅,一點點的難看,一點點的陰沉........

  “又或者,我該稱你為“許平峰”,如果這是你的真名的話。”

  白衣術士沒有回答,山谷內安靜下來,父子倆沉默對視。

  一人白衣如雪,一人血跡斑斑。

  風吹起白衣術士的衣角,他悵然若失般的嘆息一聲,緩緩道:

  “你怎么查出來的?”

  許七安咧嘴,眼神睥睨:“你猜。”

  他臉色蒼白憔悴,汗水和血水浸染了襤褸衣衫,但在道明彼此身份后,眉眼間那股桀驁,越來越濃。

  白衣術士沉吟片刻,道:“通過天機術.......”

  許七安冷笑一聲:

  “凡走過,必將留下痕跡。對我來說,屏蔽天機之術只要有破綻,那它就不是無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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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衣術士沒有說話,操縱著石盤,以一百零八座小陣融合而成的大陣,煉化許七安體內的氣運。

  身陷危機的許七安不慌不忙,說道:

  “屏蔽天機,如何才是屏蔽天機?將一個人徹底從世間抹去?顯然不是,不然初代監正的事就不會有人知道,當代監正會成為世人眼中的初代。

  “我在知道稅銀案的幕后真相時,知道有你這位大敵在陰影中環伺后,我就一直在思考如何對付術士,尤其是神鬼莫測的屏蔽天機之術。。今日你將我屏蔽,這種情況我也不是沒考慮過。”

  “慢慢的,我總結出屏蔽天機之術的兩個限制。

  “一:屏蔽天機是有一定限度的,這個限度分兩個方面,我把他分為影響力和因果關系。

  “所謂影響力,你若是屏蔽路邊一塊石頭,沒人會發現它消失,它相當于從世間徹底抹去,因為它本能的影響力幾乎沒有,只是一塊無人問津的石頭。

  “但你不能屏蔽皇宮里的金鑾殿因為它太重要了,重要到沒有它,世人的認識會出現問題邏輯無法自洽屏蔽天機之術的效果將微乎其微。

  “就如同當代監正屏蔽了初代屏蔽了五百年前的一切,但人們依舊知道武宗皇帝謀逆篡位,因為這件事太大了遠不是路邊的石子能比擬。

  “同樣的道理把物變成人,如果你屏蔽一個人,那么與他關系一般或沒有任何關系的人會徹底遺忘他。因為這個人存不存在并不影響人們的生活。

  “但是在他的至親那里在他的至交好友那里在他的紅顏知己那里,邏輯是無法自洽。道理很簡單,你屏蔽了我的父母,我仍然不會忘記我父母,因為但凡是人就一定有父母誰都不可能從石頭里蹦出來。

  “于是為了“說服”自己為了讓邏輯自洽,就會自我欺騙,告訴自己父母在我剛出生時就死了。這個就是因果關系,因果越深,越難被天機之術屏蔽。”

  這其實是當初在雍州地宮里,相逢的那位野生術士公羊宿,告訴許七安的。

  那位傳承自初代監正的野生術士,早已把屏蔽天機之術,說的明明白白。

  白衣術士喟嘆道:“厲害,第二條限制是什么。”

  許七安沉聲道:“第二條限制,就是對高品武者來說,屏蔽是一時的。”

  魏淵能想起初代監正的存在,但只有刻意去思考類似的信息時,才會從歷史的割裂感中,恍然醒悟司天監還有一位初代監正。

  白衣術士點頭:“也得看因果,與你關系不深的高品,根本記不起你這個人。但與你因果極深的,很快就會想起你。又很快忘記。如此循環。

  “不出意外,洛玉衡和趙守快想起你了,但他們找不到這里來。本來,屏蔽你的天機,只是為了創造時間而已。”

  這已經足夠可怕了........許七安心里感慨,接著說道:

  “其實我還有第三個限制的猜測,但無法確定,不如你給解解惑?”

  頓了頓,不管白衣術士的態度,他自顧自道:

  “如果,我現在出現在親人,或京城百姓眼里,他們能不能想起我?屏蔽天機之術,會不會自動失效?”

  “這很重要嗎?”

  白衣術士邊說著,邊虛空刻畫陣法,一道道由清光組成的字符凝成,打入許七安體內,加速氣運的煉化。

  “很重要,如果我的猜測符合事實,那么當你出現在京城上空,出現在眾人視線里的時候,屏蔽天機之術已經自行失效,我二叔想起你這位大哥了。”

  白衣術士沉默了好一會兒,笑道:“還有嗎?”

  許七安勾了勾嘴角:“監正一共有六位弟子,但我和司天監的術士們打交道這么久,從未在他們口中聽到過任何關于大弟子的信息,這是很不合常理的。

  “后來想想,唯一的解釋就是,他把自己給屏蔽了。

  “但當時我并沒有意識到監正的大弟子,就是云州時出現的高品術士,就是幕后真兇。因為我還不知道術士一品和二品之間的淵源。”

  他要是知道二品術士要晉升一品,必須背刺老師,早就揭開一切的真相,也不會被這位許家文曲星弄的團團轉。

  許七安侃侃而談,像一個老練的刑偵高手,局勢似乎反轉了,一直云淡風輕的白衣術士開始默默傾聽。

  淪為砧板魚肉的許七安,徐徐道來,不慌不忙。

  既然早已知道白衣術士的存在,知曉自身氣運來自于他的饋贈,許七安又怎么可能掉以輕心?

  沒人會把自己的生死安危不當一回事。

  “原本按照這個情況往下查,我遲早會明白自己面對的敵人是監正的大弟子。但后來,我在劍州遇到了姬謙,從這位皇族血脈口中問到了非常關鍵的信息,知曉了五百年前那一脈的存在,知曉了初代監正還活著的消息。

  “一切都合情合理,沒有什么邏輯漏洞。你利用信息差,讓我完全相信了初代監正沒有死的事實。你的目的是離間我和監正,讓我對他心生間隙,因為姬謙告訴我,取出氣運,我可能會死。

  “那么,我肯定得防備監正強取氣運,任何人都會起戒心的。但其實姬謙當時說的一切,都是你想讓我知道的。不出意外,你當時就在劍州。”

  白衣術士沒有停止刻畫陣紋,頷首道:“這也是事實,我并沒有騙你。”

  許七安瞇著眼,點頭,認同了他的說法,道:

  “其實,姬謙是你刻意送給我殺的,離間我和監正只是目的之一,最主要的,是把龍牙送到我手里,借我的手,擊毀龍脈之靈。”

  白衣術士默認了,頓了頓,嘆息道:

  “還有一個原因,死在初代手中,總好過死在親生父親手里,我并不想讓你知道這樣的事實。但你終究還是查出我的真實身份了。”

  許七安“呵”了一聲:“我豈不是要感謝你的父愛如山?”

  他深吸一口氣,道:

  “說起來,我還是在查貞德的過程中,才了悟了你的存在。元景10年和元景11年的起居記錄,沒有標注起居郎的名字,這在嚴謹的翰林院,幾乎是不可能出現的紕漏。

  “我當時以為這是元景帝的破綻,順著這條線索往下查,才發現問題出在那位起居郎本身。于是查了元景10年的科舉,又發現一甲探花的名字被抹去了。

  “那位探花,后來在朝堂結黨,勢力極大,因為貪污罪被問斬的蘇航,就是該黨的核心成員之一。曹國公的迷信里寫著一個被抹去名字的黨派,不出意外,被抹去的字,應該是:許黨!”

  他看了白衣術士一眼,見對方沒有反駁,便繼續道:

  “我曾經以為是監正出手抹去了那位探花郎的存在,但后來否定了這個猜測,因為動機不足。監正不會涉及朝堂爭斗,黨爭對他而言,只是小孩子過家家的游戲。

  “于是我換了一個角度,如果,抹去那位起居郎存在的,就是他本人呢?這一切是不是就變的合情合理。但這屬于假設,沒有證據。而且,起居郎為什么要抹去自己的存在,他如今又去了哪里?

  “我始終沒有想明白,直到我收到一位紅顏知己留給我的信。”

  許七安停頓一下,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岔開話題,道:

  “云州之所以被稱為許州?”

  白衣術士淡淡道:

  “我扶持的那一脈皇族承諾,封我后人為異性王,大事一成,云州便改名為許州,屬于許家。當然,我并不在乎這一州之地。呵,我的后人,也不是只有你。

  “你能猜到我是監正大弟子這個身份,這并不奇怪,但你又是如何斷定我就是你父親。”

  許七安哂笑道:

  “我剛才說了,屏蔽天機會讓至親之人的邏輯出現混亂,他們會自我修復混亂的邏輯,給自己找一個合理的解釋。比如,二叔一直認為在山海關戰役中替他擋刀的人是他大哥。

  “比如,許家那位神智昏沉的族老,心心念念著許家文曲星——許家大郎。但許家的文曲星是辭舊,我又是一介武夫,這里邏輯就出問題了,很顯然,那位腦子不太清楚的族老,說的許家大郎,并不是我,而是你。

  “真正讓我意識到你身份的,是二郎在北境中傳回來的消息,他遇到了二叔當年的戰友,那位戰友怒斥二叔不當人子,忘恩負義。

  “因為當日替二叔擋刀的人,根本不是你,而是一位周姓的老卒。那一刻,所有的線索都串聯起來,我終于知道自己要面對的敵人是誰。”

  當時,許七安在書房里枯坐許久,滿心悲涼,替二叔和原主悲涼。

  “不過,有些事我至今都沒想明白,你一個術士,好端端的當什么探花?”

  許七安難掩好奇的問道。

  白衣術士輕嘆一聲:

  “這是一個嘗試,若非逼不得已,我并不想和老師為敵。我當年的想法與你一樣,嘗試在現有的皇子里,扶持一位登上皇位。但比你想的更全面,我不但要扶持一位皇子登基,還要入閣拜相,成為首輔,執掌王朝中樞。

  “雙管齊下,凝練氣運,或許能助我踏入一品,成為天命,于是有了許黨。”

  許七安嗤笑道:“但你失敗了,是監正沒同意?”

  白衣術士搖頭:

  “他同意了,與我約法三章,不得以術士的手段作黨爭的工具,黨爭就是黨爭,能不能拜相,全靠我個人本事。”

  許七安幸災樂禍:“所以,朝堂爭斗,你輸了,于是退出朝堂,改為扶持五百年前那一脈?”

  白衣術士點頭,又搖頭:

  “沒你想的那么簡單,當時許黨勢力極大,正如如今的魏黨。各黨群起而攻之。而我要面對的敵人,并不止這些,還有元景和前任人宗道首。”

  這怎么說........許七安皺了皺眉。

  但旋即,他想明白了。

  白衣術士嗤笑道:

  “人宗道首當時自知渡劫無望,但他得給女兒洛玉衡鋪路,而一國氣運有限,能不能同時成就兩位天命,尚且不知。即便可以,也沒有多余的氣運供洛玉衡平息業火。

  “因此,人宗前任道首視我為仇敵。至于元景,不,貞德,他暗中打什么主意,你心里清楚。他是要散氣運的,怎么可能容忍再有一位天命誕生?

  “在這樣的局面下,我豈有勝算?當時我幾乎陷入絕地,老師始終冷眼旁觀,既不干預,也不支持。”

  許七安不由想起了浮香信中的那則故事,雛鷹飽受欺負,但蒼老的雄鷹冷眼旁觀。雛鷹一怒之下,振翅飛向藍天,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原來如此啊.........

  “困境之中,我突然想到,為什么不能效仿老師當年,扶一脈旁支上位,就如當年武宗清君側。這個念頭從一浮起,便再也難以遏制。

  “我后來的所有布局和謀劃,都是在為這個目標而努力。你以為貞德為什么會和巫神教合作,我為什么要把龍牙送到你手里?我為什么會知道他要抽取龍脈之靈?”

  白衣術士似笑非笑道。

  這一切,都源于當年一場心懷鬼胎的閑談。

  貞德今時今日的所有謀劃,他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艸.........許七安臉色微變,如今回想起來,獻祭龍脈之靈,把中原變成巫神教的附屬國,效仿薩倫阿古,成為壽元無盡的一品,主宰中原,這種與氣運相關的操作,貞德怎么可能想的出來,至少當年的貞德,根本不可能想出來。

  但如果是一位專業的術士,則完全合理。

  大奉走到今時今日這個地步,地宗道首和許家大郎是罪魁禍首,兩人先后主導了四十多年后的今天。

  “再后來,我辭官退出朝堂,和天蠱老人合謀,一手策劃了山海關戰役,過程中,我屏蔽了自己,讓許家大郎消失在京城。當然,這其中少不了人為的操作,比如把族譜上消失的名字添加上去,比如為自己建一座墓碑。

  “許家族人的記憶同樣的混亂的,經不起推敲的,但只要沒有人刻意去點醒,他們就會自己欺騙自己。如果你仔細打聽過當年的往事,會發現二郎他曾經瘋過一段時間,當然,這些事并不光彩,沒人會主動提及。

  “昔日的政敵不會記住我,在他們眼里,我只是過去式,依照屏蔽天機的原理,當我退出朝堂時,我和他們之間的因果就已經清了。沒有過深的糾葛,他們就不會在意我。”

  許七安沉默了下去,隔了幾秒,道:

  “難怪你要利用稅銀案,以合理的方式把我弄出京城。雖然我身上的氣運在蘇醒之前,被天蠱老人以某種手段隱藏,但我終究是你的兒子,監正的目光,或多或少都在盯著我。

  “如果你以不合理的手段強行擄走我,監正會迅速反應過來。但你為何不直接把我帶走,而是留在京城?”

  白衣術士的聲音有了些許變化,透著恨鐵不成鋼的語氣:

  “你只猜對了一半,稅銀案確實是為了讓你合理得離開京城,但你之所以留在京城,被二郎撫養長大,不是燈下黑的思維博弈,純粹是當年的一出意外。”

  “意外?”

  許七安皺眉反問。

  白衣術士點頭,語氣恢復了平靜,笑道:

  “有件事沒有告訴你,氣運,不是任何人都能承受的。你是最好的容器,不僅因為你是我血脈,同時,你也是大奉皇室的血脈。”

  盡管今天已經把話說開,知曉了太多的硬核秘密,但許七安此時仍是被當頭一棒,人都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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