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鹿駛出浮云縣,玄明放出靈覺,且行且看沿途風景,不僅用眼看,還用心看。
見官道旁樹木林立,看泥土里螞蟻搬家,聽雀鳥鳴叫,見大雁南飛。
有百姓結伴而行,草鞋都要磨破,鍛煉出不凡腳力;有貴人乘車而過,養尊處優,養出細嫩皮子。
玄明點滴記心頭,走馬觀花不強求,有收獲最好,不感悟也罷,我來過,我走過,心中映照出一抹風景,即是滿足。
跑累了就歇著,不想跑了就走走,玄明任由靈鹿發揮,沒催促他趕路,只要不誤了約定時辰即可。
半個時辰后,一座大城映入眼簾,六丈城墻高聳,巍峨城樓矗立,斑駁磚石充滿歲月痕跡,整座城池古老滄桑,藏有隱晦符文,以城池為中心,勾連四城區,組成一座大陣。
遠遠望去,高出城墻的華麗建筑比比皆是,鱗次櫛比,檐角突出,城中繁華可窺一隅。
靈鹿馱著白發道人緩步現身,順暢絲滑地出現在官道上,沿途痕跡成了證明,沒引起任何路人懷疑,只是為了不引起麻煩,在外人眼里,靈鹿變成了毛驢,玄鳥也由天而降,收斂翅膀,站到驢身上。
下驢仰首,瞧著這座大陣,玄明拿出度牒,守城士兵接過,查看后眼神詫異,雙手奉還,擺拳行禮,玄明也雙手接過,客氣還禮。
過了城池,滿目繁華,各種商鋪與商販一下子涌來,門寬樓高者裝飾華麗,門窄樓低者樸素溫馨,吆喝聲、叫賣聲、敘舊聲、出游聲、父女交談聲、夫妻吵嘴聲、討價還價聲、面餅香、雞肉聲、熬糖香、花香、酒香…
行走其中,可聽嬉笑怒罵,能觀市井百態,牽著毛驢(鹿),玄明慢慢踱步,由山外走向紅塵,身上最后一抹出塵氣都被煙火氣沖走,變得樸實無華,成為蕓蕓眾生一員,成為紅塵百態中一景。
偶爾遇到心動的小吃,他便會買下一份,一人一鹿一鳥分食,既要紅塵煉心,自不能端著,吃穿住行,人間大事,該吃就吃,當喝即喝,五谷雜糧的人間煙火最能磨人,也藏著人間至味。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東富西貴,是大玄神朝大部分城的格局,然而,作為廣法司高官,海奉明卻住在南城,與百姓與部分小官、差吏為鄰,難見朱門大戶,卻另有市井小巷的喧囂與熱鬧,家長里短、油鹽醬醋茶的味道更濃郁。
行走其中,玄明就跟初進大觀園的劉姥姥似的,看得目不暇接,仿佛一宅一院、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藏著妙趣。
面積同等的宅院,人少的人家顯得寬敞,人多的人家顯得擁擠,有些一家三代住在一起,有些跟其他人家混居,可不管哪種,大部分會過日子的人家盡可能地對空間妥善劃分與利用,這才是真正地螺獅殼里做道場。
穿過幾條小巷,一座稍微講究的宅院進入視野,門前站著三仆一主,為首之人正是海奉明,衣著樸素,笑容滿面。
“貴客遠來,有失遠迎,請!”
“道友客氣了,請!”
將禮物快給老仆,玄明走進海宅,左右環顧,院落與其他百姓家中并無區別,只是面積稍大,被打理地井井有條,棗樹、菜園、葡萄架都涇渭分明,中間一小團花圃與墻角幾株被照料妥當的茶樹,顯露出主人家雅致品味。
“寒舍簡陋,讓道友見笑了。”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道友品行令貧道欽佩,眼下這般已然極好,甚是舒服。”
玄明真心實意道,沒有過多夸贊,卻給予了最高評價。
海奉明聞言一笑。
海延年幾次欲言又止,生怕誤了禮數,可又實在想問,眼角余光瞥見此幕,海奉明沒好氣地罵道:“瞧你那點兒出息!”
見玄明好奇,他解釋道:“不瞞道友,這小子早惦記你家這只靈鹿,本打算去年邀請道友前來做客,嘗一嘗院中靈棗,想不到去年道友閉關,此樹也因破境,棗子晚了一年成熟,可見這一茬靈棗合該與道友有緣。
進秋以來,這小子一直催我早些與道友下帖子,眼下他算是如意了。”
海延年立刻行禮,訕訕一笑:“小子無狀,讓真人見笑了。”
說完,還幽怨地看了眼自家主君,有這么一上來就揭短的嗎?
惹得海奉明大笑,玄明也捋須笑道:“無妨,小友真性情才是十分難得。”
屈指輕點驢頭,光芒變幻,顯露出靈鹿真容,海延年雙目生輝,歡天喜地,長壽腦袋微揚,滿臉傲嬌。
沒理會一人一鹿一鳥,玄明與海奉明入內詳談。
室內裝潢簡單舒適又雅致大方,兩人對案而坐,海延年機靈,立刻奉上剛煮好的棗茶,又送上幾碟平日里難得吃一次的糕點,恭敬退下,找靈鹿玩鬧。
“家中無甚好物,唯這靈棗可堪一品,道友請!”
海奉明開口,玄明端詳著面前三盞茶,隨心地拿起其中一盞,端茶掀蓋,一股濃郁棗香與茶香混雜在一起的氣息撲面而來,熱氣氤氳,凝而不散,化為一朵小紅云,浸入茶中。
低頭細看,茶湯紅亮,色澤飽滿,棗泥與茶葉細細碾碎后結合地恰到好處,上面飄著一顆紅棗,玲瓏可愛,搭配枸杞與時下秋菊,品相色相不錯,輕抿一口,茶湯入喉,甘苦同味,唇齒間充滿棗香,細品下還有些許咸辣與酸,卻不澀,反而有種人間紅塵味。
“原來加了些許姜汁。”
明白過來后,玄明由衷道:“酸甜苦辣咸,一茶囊括人間五味,卻不喧賓奪主,融合的恰到好處,甚好!甚妙!”
“道友喜歡就好。”
海奉明笑道,也端起一盞五味茶。
隨后,玄明又品了其他兩種棗茶:一種要昨晚子時準備,色澤銀亮,仿佛棗香盛著月光,入口清涼,去火降噪;一種名為七棗茶,用古法制作,部分棗子煎過,有種生死交織的微妙感。
玄明都給予了合理評價,不過他最喜歡的是五味茶,各花入各眼,喜好與口味不同,選擇便不同,就像有人喜歡人文地理,有人寄情山水風光,沒其他理由。
無論客人喜歡哪種,海奉明都高興,品茶閑論,兩人談天說地,越聊越投機,到后來,更是對弈手談,借黑白棋子演繹兩家陣法。
起初,海奉明占盡上風,可幾局之后,玄明略有所悟,逐漸挽回劣勢,雖依舊守多攻少,但想要拿下,便要耗費更多心力。
十局之后,眼見玄明越戰越勇,海奉明落子速度放緩,此時門外傳來熟悉孩童嬉鬧聲,敲門聲響,他神色一喜,放下棋子,親自起身開門。
瞧著被“不經意間”打亂的棋盤,玄明無語地瞅了眼頗有幾分落荒而逃架勢的海奉明,想不到私底下你竟是這樣的海大人!
搖頭起身,玄明跟在身后。
走出廳堂,便見幾個孩童站在門口,海奉明取下幾顆靈棗,一人一顆,靈棗雖能量溫和,但對只是普通人的孩童而言,一顆足夠,不能多食,否則有害無益。
孩子們動作熟稔地接棗道謝,一看就常與海奉明往來。
“呀!先生今日家中竟有客人,稀罕!”
其中一個略顯機靈、明顯是孩子王的臉黑小孩兒看到玄明,驚訝一聲,隨后帶頭對玄明行禮,竟還是法家禮,雖有些不倫不類,頗有種小娃娃強裝大人的感覺,讓人忍俊不禁,但表情認真。
玄明也認真還了一個道家禮,一眾小娃頓時不好意思,害羞著哄笑離去。
等關上大門,海奉明轉身解釋道:“都是鄰居家的孩子,性子質樸,道友莫怪。”
擺了擺手,玄明笑道:“稚子心性,純然干凈,貧道只會歡喜,看來道友與鄰居們相處得不錯。”
沒問為啥要將珍貴靈棗給予凡夫俗子,有些事沒有原因,想做就做了,凡人與修者本質上真有區別?
一個人一個看法,沒有絕對正誤,反正在玄明眼里,表象不同,本心相似,都是天地造物,一點真靈,海大人此舉甚合他意。
海奉明也松口氣,他還真怕玄明真人會將修者與凡人徹底割裂開,以前曾有友人上門做客,對此不滿,多次爭論無果,便漸行漸遠。
如今看來,這位道長還不錯。
兩人對彼此印象很好,雖是第二次相見,但相處之間,頗像相識已久的老友,都努力將自己最真實的一面展露出來,行就繼續往來,不行就淡去。
“道友,你我可要另下一局?”
捕捉到玄明眼中促狹之意,海奉明苦笑道:“道友陣道造詣不俗,悟性更是驚人,海某不擅陣法,再下去怕是要輸,可不會再下。”
玄明道:“那就再上一盞五味茶來,讓貧道喝個盡興。”
海奉明將怕輸說得坦蕩,玄明將要茶說得真誠,兩人對視一眼,彼此心照不宣地一笑,自有一點默契。
砰砰砰!
敲門聲再響,打開后是剛才那個孩子王,手里提著竹籃,籃子里放著一些瓜果,熟練地將籃子放到院中桌案上,他童言童語地說道:
“我娘說,先生對我們孤兒寡母照顧有加,不知道先生今日招待客人也就罷了,既然知道就不能裝聾做啞,家里沒啥好東西,這些都是自家種的蔬菜瓜果,先生與客人若不嫌棄,就盡管收下,籃子我明日再來拿。”
海奉明與玄明紛紛表態,說他們很喜歡,小孩歡喜,行禮離去,
“先生,不夠就在巷子里喊一聲包仁義,我一定給你送來。”
后來想想,又覺得此舉不大跟先生匹配,看了一圈沒在前院找到熟悉身影,他又小大人似的叮囑道:“讓延年哥哥來家里一趟也行。”
等小娃離去,玄明輕捋胡須:“好一個靈秀小童。”
想了想,他加了一句:“就是黑了點兒。”
海奉明啞然失笑。
兩人回屋續聊,后院正滿臉討好靈鹿的海延年得意道:“怎么樣?我就說主君能與道長談到一塊去。”
不滿地打了一個響鼻,靈鹿催促,海延年趕緊投喂了一顆靈棗,見靈鹿吃得香甜,他也忍不住拿起一顆啃了起來。
咽下半顆后,海延年猛然動作一僵:“你剛才是不是把噴嚏打上去了?”
靈鹿得意仰頭,咧嘴一笑,雖沒明言,但臉上明晃晃地寫著:你要嫌臟,那就都是我的!我的!我的!
讀懂其中意思的海延年沉默,看了看靈棗,又瞅了瞅靈鹿,在后者難以置信地表情中,拿起一顆,繼續品嘗。
“不干不凈,吃了沒病。放心,我不嫌棄你!”
靈鹿著急踏蹄,重點是前半句嗎,是后面!后面才是重點!
正專心啄棗的玄鳥抬眸瞅了眼一人一鹿,表情無語:幼稚!
隨后繼續品嘗靈棗,想著回去后,一定要跟山里朋友炫耀一番。
傍晚時分,用過晚食,玄明與海奉明聊著便談起禍及半個風陽郡的拍花案,提及陰府之主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