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巴黎空氣仍帶著仲夏的燥熱。
窗外,圣奧諾雷大街上的馬車輪聲與攤販吆喝聲交織成一片。
亞瑟披著晨衣、端著紅茶杯坐在書桌前,身前的桌上還攤開著一份剛送來的《立憲報》。
《漢諾威王國的憲政危機》
自六月中旬以來,漢諾威王國政局驟生變革。
隨著威廉四世的逝世,其侄女維多利亞即位,而漢諾威的王冠則依據《薩利克法》戴在了坎伯蘭公爵恩斯特·奧古斯特的頭頂,英國與漢諾威的王位自此分離,漢諾威與英國的共主邦聯關系也隨之終結。
漢諾威迎來了一位新君主,而這本應立足于合法性的王座,卻在恩斯特·奧古斯特國王的幾步操作下變得搖搖欲墜。
這位陛下幾乎是在7月5日登基的同一時刻,便立即宣布暫停憲法實施。
他不承認1833年《漢諾威王國憲法》的效力,宣稱自己不受現行憲法的約束,因為當初這部憲法在制定時,并未征詢他的意見。與此同時,他還暗示,如果當時漢諾威由他主政,這部憲法可能會是另一番面貌,甚至根本不會存在。他目前正在考慮重新審視憲法條款,自己的目標與抱負便是對現行憲法進行必要的修改,以便符合他的治國理念和期待。
在本應確認基本法、為漢諾威臣民保全得來不易的自由之際,新王卻選擇自我標榜為現代正義的背離者,轉而復興早已陳腐的專制制度。哥廷根大學,這片漢諾威哲學與良知的殿堂,已為這一威脅而震動。
據杜塞爾多夫、漢諾威、柏林相關媒體報道,數位哥廷根大學教授已在私下表達不安。他們擔心,新王如果拒絕承認憲法,就有可能削弱立法機關,使學術自由與官員獨立性受損。報道中提到,哥廷根大學議會代表、歷史教授弗里德里希·達爾曼正籌措聯絡同僚,嘗試說服哥廷根大學評議會的教授們反對國王修憲的意圖,并采取某種形式的必要行動。
德意志邦聯各國的自由派輿論對此同樣警覺。有人認為,倘若國王能輕易撇棄已經誓言確認的基本法,那么憲章與誓言豈不是成了一紙空文?
而對歐洲的自由主義者來說,如果漢諾威的先例得以成立,那么歐洲大陸上還有哪個立憲國家可以自信無虞?憲章算什么?誓言又算什么?倘若國王廢除憲法就如同撕掉一張廢棄的草稿那樣輕松,那么今天的漢諾威,明天,或許就是別處。
亞瑟抿了一口紅茶,今天的紅茶里糖放少了,嘗起來有點苦。
不過,除了對紅茶味道感到驚訝以外,亞瑟今天早上并沒有感覺有什么其他值得驚訝的事情。
坎伯蘭公爵繼位后不承認漢諾威王國的1833年憲法,完全在他的預料之中。
因為早在坎伯蘭公爵還是漢諾威王位的假定繼承人時,他就曾向哥哥威廉四世十分激烈的表達過他反對的這部自由憲法正式生效。他持有這樣的政見,輝格黨和托利黨的絕大部分人都不喜歡他也是理所應當。
甚至可以說,英國民眾之所以對維多利亞女王的繼位展現出如此大的熱情,有相當一部分原因并非是他們有多了解女王身上的美德,而是他們實在太恐懼坎伯蘭公爵身上的專制主義氣息了。
實際上,漢諾威人在坎伯蘭公爵繼位之前,也曾經試圖繞過繼承法,選取一位更受喜愛的國王。
當然了,他們依然不會接受一位女王,但是如果有可能的話,他們更樂意讓曾經擔任過漢諾威總督的劍橋公爵或者蘇塞克斯公爵繼位。這兩位王子的觀念十分契合這個德意志邦聯中最具自由主義氣息的國家,而且從他們的種種經歷看,如果二位王子繼位,他們肯定也十分樂意繼續推動漢諾威王國的自由主義改革。
但遺憾的是,無論是劍橋公爵還是蘇塞克斯公爵,都拒絕參與任何可能繞過兄長坎伯蘭公爵使自己繼位的行動。
所以漢諾威人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坎伯蘭公爵加冕為漢諾威王國的恩斯特一世,并解散了根據憲法召集的議會。
關于漢諾威王國的政治,亞瑟身為外國官員,自然不方便表達意見。
他最多也就是對1833年憲法被中止實施表達遺憾,畢竟無論怎么說,在那部憲法的警務附屬條例和起草委員會的備忘錄里,都留有他的心血。
如今恩斯特一世剛上位,便在亞瑟光輝的履歷上涂涂改改,要說他一點兒意見都沒有,那也是不可能的。
不過生氣歸生氣,亞瑟實際上拿這位國王也沒什么辦法。
1833年漢諾威王國憲法的一大重要意義,便是將漢諾威領地從君主名下轉移給了國家集體。
而現在,憲法被中止效力,也就意味著漢諾威王國如今又成了國王的私有財產,恩斯特一世想在漢諾威怎么干是他的家務事,哪里輪得到他這個前哥廷根大學學監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而且看他這個架勢,中止憲法還只是第一步,等到時機合適,恩斯特一世弄不好還會宣布憲法違憲,從而徹底廢除這部被他視為絆腳石的法典。
作為漢諾威人民的老朋友,哥廷根大學的老領導,亞瑟這時候也就只能默默地為他的老同事以及學生們祈福,祈禱他們能夠盡量保持冷靜,因為如果他們抗議的太過激,以恩斯特一世的個性,出動警察鎮壓都算是懷柔綏靖了。
不過一大早起床,亞瑟接到的也不完全是壞消息。
在英吉利海峽的另一邊,倫敦傳來捷報,由于應對及時,再加上狄更斯力作《霧都孤兒》在倫敦各大劇院的火熱上演,讓倫敦市民先入為主的同情起了劇中那位被強盜比爾·賽克斯殺死的南茜小姐(影射賽克斯事件,歷史與本世界線皆是如此),所以由賽克斯夫人引發的輿論風暴并未影響到迪斯雷利的選情。
這位保守黨的少壯派代表、保守黨小團體“青年英格蘭”的核心人物,在陶爾哈姆萊茨以摧枯拉朽之勢擊垮了輝格黨候選人,繼續鞏固了他在東區不可撼動的統治地位。
而《泰晤士報》也適時的在迪斯雷利走訪濟貧院和深入東區慰問貧苦市民的新聞標題后面,給他冠上了一個新頭銜,叫他“人民的迪斯雷利”。
更令人欣喜的是,在今年的大選當中,保守黨在黨魁羅伯特·皮爾爵士的領導下繼續奮起直追。
倘若不是墨爾本子爵及時與愛爾蘭激進派代表奧康內爾達成聯盟,他們甚至都無法繼續維持輝格黨在下院的優勢地位。
而在選戰中遭遇的重大挫敗,也使得輝格黨愈發堅定了抱緊女王大腿的想法。
首相墨爾本子爵在選戰結束后不久,便立刻決定在內閣層面啟動維多利亞女王加冕典禮的相關籌備工作,并力圖在明年議會開幕后保障相關議案順利通過。
當然了,根據女王陛下本人的要求,這場加冕典禮會盡量從簡,但是考慮到威廉四世加冕典禮一切從簡時,上院貴族們的集體抱怨,內閣考慮再三,還是決定把整場定在7萬鎊的標準上。
這個花費大概是威廉四世的兩倍,但是相較于喬治四世那場奢華至極的24萬鎊加冕儀式,確實也算是相對的艱苦樸素了。
當然了,由于這些消息暫時還沒有對外公開,所以大部分英國民眾暫時還沒得到相關消息。
至于亞瑟為什么會知道?
那當然是因為內務部要求制定安保方案的命令都已經下到蘇格蘭場,眾所周知,蘇格蘭場知道的事情,勢必會知道,而蘇格蘭場不知道的事情,卻不一定不知道。
因為早在內務部下達命令之前,倫敦金融城就有消息泄露了。
現如今,各大鐵路公司都在加緊建設從英國各地駛往倫敦的鐵路線,市場上的鐵路工人招聘廣告就像是牛皮癬似的,刮了一層隔天又會長出來一層。
因為那幫鐵路公司的董事們即便是用最粗略的方法估計,也能算出,在加冕典禮前后的那幾個星期,倫敦的客運需求絕對會爆炸性的飆升。
要知道,每年的德比馬賽都能吸引十多萬游客,像是女王加冕這種大事件,游客數量翻一番應該也不是什么難事吧?
鐵路公司吃肉,倫敦的旅游行業也能跟著喝湯。
倫敦的各大行業協會,不論是金匠行會、布商行會、酒商行會又或者是其他什么行會,屆時都會派出代表參加游行,并獻上金銀器之類的精美工藝品,以此象征全行業向新王效忠。
甚至于亞瑟在警務情報局局長查爾斯·菲爾德警司的來信中,還得知了蘇格蘭場線人收到消息,倫敦的地下社會也對明年即將到來的加冕典禮激動不已,畢竟這種多年不遇的大場面對于犯罪者來說也是不可多得的。
許多地下社會有頭有臉的人物,都已經做出批示了。
他們指示手下的小兄弟們,在這段時間一定要勤學苦練,努力提升業務水平。
如此一來,才能在明年的加冕典禮上偷出風采、搶出風格。
而對于亞瑟來說,白金漢宮的翻修落成典禮,便是明年加冕典禮的預演。
如果這次事情辦的好了,明年的加冕典禮上,才能有他的座位。
他不求能和上院的閣下們一起坐在第一排,但至少不能讓他坐在踮著腳才能看清前面發生什么的地方。
當然了,最好的情況是,他可以成為組織者之一,參與進這場活動。
而這些的前提,就是他先得把維多利亞,這位18歲的女王陛下哄高興了。
在現在這種時候,離開倫敦,遠離維多利亞身邊,在常人看來或許難以理解。
畢竟現如今,大伙兒全都在往她的身邊湊,然而亞瑟·黑斯廷斯,這位看起來最容易摘果子的紳士,卻在爐火正旺的時候,把他的位置給讓出來了。
歸根究底,大伙兒看法不同,這得歸結于他們看待問題的角度不同。
其他人都是將維多利亞當作女王看待,唯獨,他是把維多利亞當成小姑娘來對付的。
亞瑟擱下紅茶杯,提起那支筆桿略舊卻極為順手的鵝毛筆,在桌上的便箋簿上攤開一張淡黃色信紙,信紙上端印著圣奧諾雷街218號的字樣與墨綠色藤蔓花紋的邊框。
親愛的女王陛下:
請原諒我在這樣一個懶散的早晨,動筆寫下一封也許并不重要的信。
窗外圣奧諾雷街頭的馬車聲與小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我卻沒什么事務可辦,于是便在一杯不甚甜的紅茶陪伴下,坐在書桌前想起了您。
巴黎的夏天十分燥熱,昨夜難得起了些風,我便趁著夜風涼快去了法蘭西喜劇院,演出的是奧古斯特·瓦朗讓改編的一出政治諷刺劇,舞臺上那些戴假鼻子的議員們滑稽地爭吵半個鐘頭,只為了誰該為“國家咳嗽”負責。臺下笑聲不絕,我自己也笑出了一點痰。
隔壁包廂里坐著一位波蘭流亡詩人,據說曾經寫過幾首出名的作品。他嚼著杏仁糖不時低聲評論演員的發型,末了對我說:“英國人都是正經臉,這種戲他們看不懂。”我笑而不語,心里卻在想,如果是您在這里,也許就會讓他們見識一下什么叫正經臉之下的幽默風趣。
幾日前,我還在意大利劇院聽了一場鋼琴演奏,塔爾貝格彈奏了他那首《摩西幻想曲》,當時喬裝打扮的李斯特就坐在離我不遠的位置,他居然認真聽完全曲,也沒表現出平日的狂躁,想必他自己也意識到,塔爾貝格終究不是一個可以忽略的對手。
倘若陛下您有空來巴黎,我們就能坐在第三排靠廊的位置,一邊聽李斯特用左手拋出狂風暴雨般的音符,一邊聽塔爾貝格用右手鋪設平靜湖面。但我知道,您如今被加冕典禮的籌備纏身。倫敦那邊來信說,典禮預算定為七萬鎊,巡游隊伍已擬定三稿,蘇格蘭場那邊也收到了安保命令。
我已向卡爾克布倫納與塔爾貝格各自寫了信,請他們于明年春隨巡演之便赴倫敦,為您奏上一場真正的“巴黎之夜”。至于李斯特,他性子乖張,但如果我向他暗示您會親臨,或許他會因此放棄一場去維也納的音樂會。
當然,如果他們都不肯來,我便自己來為您演奏,哪怕只能用我那只年久失修的左手。
說起左手,最近它變得比右手還不聽使喚。我猜是舊傷作祟,或者只是年歲又多了一輪。每逢夜深入睡,我的胸口便悶得緊,或許是那顆在1832年差點被彈片帶走的心,如今終于打算罷工了。
醫生給我開的藥讓我頭暈目眩,我便擅自減了劑量。他警告我,說若再擅作主張,便不肯替我寫證明了。可我想,我又不是要去上教會大學,需要什么證明?
巴黎的熱鬧終究不是為我設的。但我愿將其中最動人的部分,一一打包帶回倫敦,只為獻給您。倘若您愿意,那些演員、音樂家、甚至面包師傅,我都可以一一請來,讓他們知道,真正值得他們鞠躬致敬的人,不在香榭麗舍,不在杜伊勒里,而是在白金漢宮的庭院里。
您如果見怪我絮絮叨叨,也可不回。
但最好可以請您在暮色臨近時,稍加垂念。
如此一來,我便萬分感謝了。
您永遠的、最忠誠的仆人1837年8月7日于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