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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四章 黑斯廷斯算不算第三者插足?當然,我說的是舞臺上的

  大仲馬原本還想打趣幾句,可見瑪麗的神情有些僵硬,便忍住了。

  為了緩和氣氛,他換了個話題:“對了,你最近在看些什么書呢?”

  誰知大仲馬不提這個話題還好,一提起書,瑪麗原本勉強支撐的神情立刻崩散了。

  “書?”她重復了一遍,嗓音發緊,仿佛有魚刺卡在喉嚨里。

  那雙一直努力保持鎮定的眼睛,一瞬之間,淚水像是被誰敲開閘門似的,順著睫毛滑落。

  “亞歷山大…”她低聲喚了一句大仲馬的名字:“你問我在看什么書…可我現在幾乎不敢再碰任何一本書了。街頭巷尾、書店報攤、沙龍劇院,到處都是那本《貝雅特麗絲》的影子。”

  “《貝雅特麗絲》?”大仲馬聞言愣了愣,他不是沒有聽說過這本書的名字,但如果沒有人拿槍指著他,大仲馬這輩子估計都不可能去看這本書的。

  原因無他,這本書正是他的死對頭,那個無恥的小胖子巴爾扎克的新作。

  但即便如此,大仲馬還是沒搞懂瑪麗為什么要因為巴爾扎克的一本書哭成這樣。

  大仲馬不知所措的撓了撓頭:“這…我雖然還沒看過這本書,但我覺得,以巴爾扎克的能力,應該還不至于能寫出煽情到令人流淚的作品吧?”

  “煽情?”瑪麗搖了搖頭,她的笑容比淚水更凄苦:“不,亞歷山大,你錯了。那書不是寫來感人的,而是寫來羞辱人的。”

  她猛地吸了一口氣,像是終于鼓起了勇氣:“你知道嗎?現在全巴黎都在竊竊私語,說書里的那位貝雅特麗絲,其實就是我。她的驕傲,她的任性,她的墮落,她的丑聞,全都…”

  她抽了一下鼻子,仿佛要穩住自己,可她的笑容卻已經碎裂:“他們都在看著我,亞歷山大。你知道的,在巴黎,人們嘴上雖然不說,但他們的眼神卻全都在問:‘你就是她嗎?’好像我整個人都被剝光了,放在巴爾扎克的紙頁上展示。”

  大仲馬也不知道該如何在這個問題上接話,他偏愛歷史題材的原因有一部分其實就在于這里,因為寫現代題材很容易就會讓很多人自覺地對號入座,從而引起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他出聲安慰道:“瑪麗,雖然巴爾扎克不是什么好人,但是…在這個問題上,或許是你太敏感了。畢竟弗朗茨和他可是十分要好的朋友。前幾年巴爾扎克辦刊物,如果不是弗朗茨的慷慨捐助,那雜志第四期就要因為資金短缺停辦了。而你,又是對弗朗茨最最重要的女士,我想那胖子應該不至于這么落井下石吧?”

  “不,亞歷山大,你不懂,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像你這樣宅心仁厚、知恩圖報的。”瑪麗抬手擦了擦臉上的淚珠:“如果這一切僅僅是巧合,那巴爾扎克就不會在開頭的注釋里加上:凡是認識巴黎上流社會的人,都能看出這些人物隱射。”

  “什么?他真的在書里寫了這種注釋?”大仲馬與巴爾扎克原本就不對付,此刻聽到那家伙為了提升作品銷量,居然干出這么下三濫的事情,這不由讓他感覺頗為憤怒:“巴爾扎克那家伙,一向靠著揭別人老底來博人眼球。他寫不出真正的英雄,便只好靠著丑化真實的人來賺銷量。他要是敢走進我這間沙龍,我當場撕了他那些稿子!”

  瑪麗怔怔地看著大仲馬,眼里閃過一絲意外。

  她沒想到這位享譽歐洲、豪放不羈的劇作家,竟然會為了自己這點事如此動怒。

  誰知大仲馬還不解氣,他繼續咒罵道:“我本來就瞧不起他那套自詡的現實主義,滿口的公正公平,筆下卻專挑別人的傷口撒鹽。他以為這樣能在沙龍里樹立威望?笑話!要是靠出賣朋友的私事就能當文豪,那就算隨便去鄉下挑個豬倌,去船上拉個畫圖的,他們也能成為作家!”

  大仲馬這一連串的高聲喝罵,很快就把豬倌和畫圖的給招來了。

  亞瑟和埃爾德肩并肩的端著酒杯走到了大仲馬的身邊,還不等亞瑟開口,便看見埃爾德把手里的酒杯往桌上一擱,對著大仲馬劈頭就罵:“亞歷山大,你今天是不是黑面包啃太多,腦子都嚼得發糨糊了。”

  大仲馬罕見的沒有與埃爾德打嘴仗,而是把他倆拉到身邊,將剛才聽到的奇談怪論給兩位朋友復述了一遍:“你們倆給評評理,巴爾扎克那矮南瓜,一肚子壞水,他干的是人事嗎?”

  埃爾德喝得微醺,也跟著罵了起來:“這種人如果放在船上,早該被人拿拖把塞嘴里了!”

  大仲馬聞言哈哈大笑,卻仍帶著怒意拍桌子,罵得聲如洪鐘,引得附近幾位沙龍客人紛紛側目。

  只有亞瑟始終沒插話。

  他只是默默看著哭泣的瑪麗,眉頭微蹙。

  片刻后,他從上衣內袋里掏出一方潔白的手帕,遞到了瑪麗的面前,他打量著對方寬松的著裝,猶豫的問了一句:“您是不是…”

  亞瑟的話音未落,便看見瑪麗的雙肩輕輕顫抖。

  她伸手接過手帕,卻沒立刻去擦眼淚,而是死死攥在手心,指節繃得發白。

  良久,她才趁著埃爾德和大仲馬轉身的空隙,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低聲道:“已經六個月了…”

  亞瑟的眉心緊鎖著,旋即抬手碰了碰大仲馬的手肘:“換個安靜的地方吧,這事情鬧大了不好。”

  大仲馬心領神會:“娛樂室正空著呢,去那里吧。”

  亞瑟點了點頭,動作迅速而自然地扶住了瑪麗的手臂。

  大仲馬走在后頭,粗聲粗氣地和周圍的客人開了個玩笑:“還有什么想吃的嗎?我去后面吩咐廚師再加。”

  瑪麗被半攙半扶地帶出了大廳,穿過走廊,推開娛樂室厚重的橡木門,空氣里彌漫著木頭與紅酒的味道。

  娛樂室里只有幾張小圓桌和靠墻的沙發,窗簾拉得半低,隔絕了外頭的喧囂。

  門關上的剎那,仿佛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下來。

  大仲馬十分紳士的把椅子拉開,拍了拍靠背道:“來,瑪麗,先坐下。別怕,不就是巴爾扎克嗎?我們都在這兒呢。”

  “謝謝你,亞歷山大,還有…”

  瑪麗原本還在竭力維持最后一絲體面,手帕緊緊攥在手心,指節發白,胸口一起一伏的,仿佛還在試圖把淚水壓回去。

  可終于,某根弦還是在靜默中斷裂了。

  她忽然彎下腰去,整個人像是被無形的重擔壓垮,手里的手帕被揉得皺巴巴,額頭抵在指節上,喉嚨里溢出一聲壓抑不住的嗚咽。

  那嗚咽起初只是低低的顫音,像夜風,下一瞬,卻猛然炸裂成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

  淚水再也不受控制,從她的眼角奔涌而出,打濕了手背、衣襟,直至落到地板上。

  “為什么…為什么偏偏是我?”

  那哭聲一點也不優雅,不矜持,而是赤裸裸的絕望。

  瑪麗的情緒終于徹底崩塌了,她哽咽著,幾乎說不出話來。

  “你知道嗎,亞歷山大…那本書出來之后,我整整兩夜沒合眼。他們都在笑,都在指指點點!”

  房間里只剩下她的啜泣與木柴噼啪燃燒的聲音交織,就連大仲馬和埃爾德也都徹底噤了聲。

  她用力地抱緊自己,指尖幾乎要嵌入肌膚:“可笑的是,我哭著去找弗朗茨…你知道他怎么回我的嗎?”

  她抬起濕漉漉的眼睛,淚光下透著憤怒與絕望:“他說,故事是真實的沒錯,但那并不等于書里的人就是他或者我。他還笑我,笑我太敏感了。他說:‘書里有你的名字嗎?有你的地址嗎?有你家房子的門牌號碼嗎?沒有吧。那你哭什么呢?’”

  她的肩膀猛然一抖:“可我怎么能不哭?我肚子里懷著他的孩子,已經六個月了!可他現在整天心里想的,只有跟塔爾貝格的音樂決斗,只有跟黑斯廷斯在舞臺上爭風吃醋!”

  瑪麗的哭聲漸漸止歇,她像是被掏空了一樣,整個人虛脫般的靠在椅背上。

  房間里安靜極了,只有火爐里偶爾傳來的木柴炸裂聲。

  大仲馬正想上去安慰兩句,可還不等邁步,便被埃爾德扯著褲子往后扥了扥。黑胖子正要發怒,便看見亞瑟已經上前了。

  “抱歉…夫人。”

  瑪麗的睫毛還掛著淚珠,她費力地抬起頭,似乎被這句話驚了一下:“抱歉?您沒什么好抱歉的,先生。真正該抱歉的是弗朗茨。各位先生愿意聽一聽我這些無關痛癢的抱怨,就是對我的莫大幫助了。是我應該對您抱歉才對,抱歉打擾了您今晚的興致。”

  “可是…”

  空氣安靜了片刻。

  亞瑟輕聲接了一句:“可是,夫人…我就是那個和李斯特先生在舞臺上爭風吃醋的黑斯廷斯。”

  瑪麗整個人愣住了。

  她眼睛瞬間睜大,臉上寫滿了不可思議,緊接著一股尷尬與羞愧的熱意涌上臉頰,把哭泣后的蒼白都染紅了。

  “您…您是…”她一時間語無倫次,急忙用手帕掩住自己泛紅的面頰,支支吾吾的辯解著:“請原諒我,先生!我…我之前說的那些話,絕沒有針對您的意思!您是一位杰出的鋼琴演奏家,幾乎與弗朗茨齊名,我…我只是…”

  她的語速很急促,帶著些慌亂,像是怕自己在悲痛之中再次失言,冒犯了眼前這位當事人。

  而亞瑟只是淡淡望著她,神色不見半點惱怒,反倒帶著笑容:“如果這些話能讓您好受些的話,我不介意您再多說兩句。”

  瑪麗的臉色漲得通紅,剛才那股因為屈辱與孤立而噴薄的委屈,現在反倒變成了羞赧與局促。

  “我…我真的沒有要冒犯您的意思。我只是…只是覺得自己活在一場笑話里。”

  亞瑟沒有立刻回應,而是站起身,從壁爐旁取了一只空杯子,慢條斯理地斟了一點紅酒,放在了她的手邊:“夫人,活在笑話當中總比活在悲劇中要好,因為相較于悲劇,笑話至少還可以讓人獲得短暫的快樂。”

  瑪麗伸手接過酒杯,雙手微微發抖:“謝謝…謝謝您,黑斯廷斯先生。”

  大仲馬看不過去,粗聲粗氣地插了一句:“瑪麗,你別怕,這幫文學無賴敢欺負你,就等著吃我們幾個人的子彈吧!”

  “順帶一提。”埃爾德冷不丁的插了一句:“亞瑟真的吃過,但他運氣好,后來又活了。”

  瑪麗愣了一下,沒反應過來,直到大仲馬噗嗤一聲笑出來,她才意識到埃爾德開了個玩笑。

  她不大習慣讓別人冷場,于是也跟著笑了一下,可笑聲剛一出口,她便意識到了這時候發笑好像對可敬的黑斯廷斯先生并不尊重,于是又立刻收住了。

  瑪麗慌亂地用手帕掩住嘴唇,像是做了什么不得體的事:“對不起!黑斯廷斯先生,我不是…不是有意的。您差點被那樣的事奪走生命,我卻…卻因為一個玩笑笑出了聲,真是太不合適了,請您原諒…”

  “無妨,夫人。”亞瑟只是輕輕一笑,抬起手示意她不必在意,他指著心口微偏左的位置:“當時子彈就是從這里穿過去的,它先碰到了我的肋骨,隨后卡在了心門口。那感覺,就像有人用滾燙的鐵棍給我胸口來了一下。等我倒下來的時候,周圍的聲音全都遠去了,我的耳邊只能聽得見心跳聲,咚…咚…”

  亞瑟抿了一口紅酒,仿佛要沖淡那回憶里的硝煙味:“所以,夫人,您不必因笑聲而自責。笑聲從不冒犯死人,它只能證明我們依然活著。”

  “您…”瑪麗怔怔望著亞瑟,捏著酒杯的手指也松弛了下來:“您真是個…奇怪的人。”

  大仲馬開懷大笑道:“奇怪?奇怪就對了。正常人怎么會和弗朗茨在舞臺上爭風吃醋呢?”

  “亞歷山大…”瑪麗被大仲馬的玩笑逗樂了,她嗔怪似的搖了搖頭,聲音里終于有了幾分輕快:“你非得在這種時候說笑嗎?”

  大仲馬張開雙臂,故作夸張地一攤手:“不然呢?難道要讓我們都跟著你一起哭嗎?這里是娛樂室,可不是葬禮現場。”

  “葬禮現場?”埃爾德聞言,下意識的開始擠兌起了大仲馬:“說的和你去過一樣。”

  大仲馬絲毫沒有認輸的意思:“怎么?我難道沒去過嗎?我上一次參加,還是…”

  亞瑟眼見著他倆又要把話題扯到他那點破事上,于是連忙開口道:“亞歷山大,玩笑固然能解悶,可有些事,還是得弄清楚。”

  他轉向瑪麗,輕聲詢問道:“夫人,實不相瞞,巴爾扎克的那本《貝雅特麗絲》,我這兩天才剛剛看完。恕我冒昧…這本書看起來并不像是那種虛空編造的故事,而是帶著許多…難以置信的…細節。那些細節若非親歷,恐怕很難捕捉得到。”

  亞瑟的這些話并非胡謅,因為任何看到這本書,并知曉李斯特與瑪麗之間關系的人,都很難不把這本講述了“女作家貝雅特麗絲拋夫棄子,與比她年齡小的音樂家孔蒂私奔”的與他們倆聯系在一起。

  “先生,您說得沒錯…那些細節,不可能是巴爾扎克自己想出來的。”瑪麗的目光垂落在地板上,她喃喃自語道:“我心里一直有個懷疑。如果真要說,是誰在暗中遞話…我想,八成就是喬治·桑了。”

  大仲馬聞言愣了半晌,險些沒把手里的酒杯砸了:“什么?那個瘋婆子?!”

  瑪麗苦笑一聲,聲音發顫:“你們或許會覺得我小心眼,可仔細想想,除了她,還能有誰?她和弗朗茨的關系,你們不是不知道。那女人總是像女巫一樣,用她那一套奇談怪論去蠱惑他。她在巴黎的沙龍里四處游走,什么都敢說,什么都敢寫。更要命的是,弗朗茨自己有時竟也半信半疑的,把她的話當真。巴爾扎克一個大男人,怎么會對我的衣著、我的習慣、甚至某個夜晚爭吵時我說過的只言片語都描摹得那么清楚?這些事除了弗朗茨,只有少數親近的朋友知道。而喬治·桑,她總是纏著我,假裝和我談心,假裝關心我,套我的話。她寫信給巴爾扎克的次數你們也清楚得很。你們說,這不是她,又能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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