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國只有一個地方不受壓迫,那就是埋在墳墓里。
——亞歷山大·伊萬諾維奇·赫爾岑 “舒賓斯基?”
俄國學生們一聽到這個名字,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不見,就連醉醺醺的腦袋都變得清醒了。
至于德意志學生們,他們顯然不明白為何這個名字會引起這么大的反應。
那種憤恨中帶著扭曲,咬牙切齒的怒火里還遮掩著恐懼的感情,是他們從來不曾體會過的。
赫爾岑盯著亞瑟的臉認真的看了好一會兒,他忽然發現這位哥廷根的年輕教授貌似沒有她想象的那么簡單。
“先生,您是從哪里聽到這個名字的?他是您的朋友?您之前到過俄國?還是去過莫斯科?”
亞瑟若無其事的端起酒杯道:“不,我這輩子都沒去過俄國。我和舒賓斯基稱不上朋友,但算是有過點頭之交。幾年前他在俄國駐英使館擔任助理武官的時候,我們曾經吃過幾次飯。要不是我剛剛在樓下看見他,我都要險些忘記我在俄國還有這么個熟人了。”
赫爾岑身后的俄國學生們聽到這段話,一個個偷偷摸摸的趕忙把身上象征著自由進步的各種三色飾品摘下,他們在心中祈禱:但愿這個英國酒鬼沒有發現他們曾經佩戴過這些東西。
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英國的條子向來眼尖,而且他還打算拿這件事好好地與學生們拉拉關系呢。
亞瑟在房間里踱著步子:“我一開始以為舒賓斯基和你們一樣,是仰慕門德爾松的音樂才華,所以才千里迢迢跑到萊比錫來觀賞《圖蘭朵》首演的。但是,我后來發現,事情好像沒有我想象的那么簡單。因為舒賓斯基向我吹噓說,他從英國離開后便升了官,而他的管轄區域則位于莫斯科大學。”
沉默著的奧加廖夫這時突然站了出來,雖然他的話不多,但是這種關鍵時刻他總是比其他學生表現的更有勇氣一點,或許這便是他能夠成為赫爾岑奧加廖夫小組領導人的關鍵。
“黑斯廷斯先生。”奧加廖夫開口道:“想必您已經猜到事情的真相了。我很遺憾的告訴您:您的想法是對的。舒賓斯基絕對是沖著我們幾個來的。”
這幫俄國的年輕人還不知道面前的英國人早已經在心中將他們設為了研究目標,他們一心認為這位被海因里希·海涅尊重的英國教授是個與他們一樣的自由分子。
他特意冒著危險將舒賓斯基造訪劇場的消息透露給眾人,完全是出于共同自由理想的驅策。
年輕人犯了天真的錯誤,但大仲馬知道亞瑟的身份,他雖然相信亞瑟,但他不知道亞瑟相不相信面前的這幫年輕人。
所以,一旦這幫傻乎乎的小伙子們被亞瑟標記為敵人,他們接下來的人生弄不好就要在酷寒的西伯利亞渡過了。
出于人道主義精神,大仲馬立馬站起身打算阻撓亞瑟套話。
但亞瑟好像事先就預判到了大仲馬的行為,輕輕松松將這個剛剛站起來的胖子按回了沙發上。
他并沒有選擇直接套話,而是選擇故技重施,拿出了他在舒賓斯基面前施展的把戲。
人總是不愿分享關于自己的信息,但是卻總是很樂于在背后嚼別人的舌根。
運用這個簡單的心理學規律,他可以一邊向舒賓斯基打聽學生們的故事,一邊向學生們挖掘舒賓斯基的秘密,然后再將這些消息分門別類,找個機會打包賣給出得起價格的人。
亞瑟憂心忡忡的問道:“我知道他是沖你們來的,我只是好奇他現在究竟是做什么工作的。你們說的那個波蘭學生克里特斯基,還有被流放的孫古羅夫,都是被他抓捕的嗎?”
“他們究竟是被誰抓捕的,我不清楚。但是我敢肯定,舒賓斯基肯定出了一份力。”奧加廖夫的心情很糟,但是他依舊維持著鎮定:“您知道我國存在著一個名為憲兵團的機構嗎?舒賓斯基就是憲兵團中的要員。”
“憲兵團?”亞瑟疑惑道。
雖然亞瑟大部分情況下都是揣著明白裝糊涂,但這回他卻是真的糊涂。因為他雖然知道第三局和其下屬憲兵部隊的存在,但是他并不了解二者之間的行政結構和溝通方式,如果奧加廖夫愿意替他詳細介紹一下,那亞瑟當然樂意傾聽。
如此一來,在正式上任駐俄文化參贊之前,他就可以把明年第一季度的外交工作報告提前寫好。
《關于俄羅斯帝國御前辦公廳第三局(秘密警察機構)及憲兵部隊的調查研究報告》
瞧瞧這個標題,對于樞密院和外交部來說,這個標題可比嬌俏可愛的夫人們更有吸引力。
奧加廖夫將自己了解到的憲兵團情況和盤托出道。
“俄國的憲兵團雖然屬于軍隊編制,但在我國的軍隊體系中卻是一個非常特殊的單位。這個團是1815年由一支龍騎兵部隊改編而來的,當時俄國剛剛攻占巴黎,所以亞歷山大一世交給他們的任務就是在駐法俄軍中充當軍警。但是尼古拉一世登基后,這支部隊就被劃歸第三局管理,第三局之所以能置身于法律之外,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有憲兵團和一批秘密警察替他們充當打手。這些憲兵完全獨立于地方政府,不受當地管控,并與第三局保持單線聯系。
如果您到了俄國,您肯定會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那就是每個地方總督和高官的身邊總是會站著一個憲兵。您千萬不要因為這些憲兵官階低便覺得他們是總督和高官的跟班。實際情況恰恰相反,這些憲兵們冷眼旁觀著所有眼前發生的事情,并把許多連地方官員都未必知道的細節寫進日記,而這些關于地方情況以及對地方官員的評價信息會通過秘密渠道直達圣彼得堡的第三局總部,并轉呈沙皇批閱。而舒賓斯基,他就是這些憲兵中的一員,而且是一名位階相當高的第二區憲兵軍官。”
“第二區?”亞瑟眉頭一皺:“憲兵們之間還有分級制度嗎?第一區的憲兵比第二區的更厲害些?”
“不不,您理解錯了。”
一旁的赫爾岑幫忙解釋道:“憲兵團分為六個憲兵區,每個區都要負責8到11個省。像是第一區,就是負責以圣彼得堡為中心的涵蓋了芬蘭大公國、阿爾漢格爾斯克、斯摩棱斯克、諾夫哥羅德和利沃尼亞等省份的廣大區域。而最新成立的第六區則是負責管理波蘭王國的。而舒賓斯基所在的第二區,則管轄了包括莫斯科、雅羅斯拉夫爾、弗拉基米爾、圖拉、梁贊、奧廖爾和卡盧加等11個省份。
憲兵團按照三級結構劃分,最高級是總部,第二級是大區局,第三級是省局。現在的憲兵總司令由第三局局長本肯多夫伯爵兼任,而大區局的司令一般是陸軍中將或者少將,省局司令則是少將或者上校。舒賓斯基就是一名憲兵上校,如果他不是被分在莫斯科所在的第二區,而是去了第四第五區,他必然會成為負責一省的憲兵司令。但是那家伙不喜歡苦寒之地,寧愿留在莫斯科受氣也不愿意調離這個花花世界。”
赫爾岑如同賣弄一般的講述著他對憲兵團的了解,然而年輕人的無心之舉卻引起了官場老油條的注意。
赫爾岑貌似對舒賓斯基非常了解,至少比亞瑟了解。否則的話,像是舒賓斯基在職場受氣這種事,為什么會傳到他的耳朵里。
在奧加廖夫的描述中,憲兵們簡直上天入地,就連高官和總督都得讓他們三分。
但赫爾岑卻好像很看不起憲兵,言語中到處都透露著對舒賓斯基的奚落之情。
亞瑟假裝沒有發現疑點,用更委婉的方式挖掘著重要信息:“舒賓斯基和他的上司不對付?”
“豈止是不對付,他嫉妒沃爾科夫嫉妒到發狂。”赫爾岑開口道:“他發了瘋的到處搜集學生們犯罪的證據,只為了要利用踩在學生們的背上,把我們變成他升官的階梯。他看見沃爾科夫因為克里茨基事件升了官,于是便想要在其他學生的身上再制造出一起來。”
“你是怎么知道這一點的?”
亞瑟還想繼續追問,但是大仲馬卻搶先站了出來,這個胖子裝作醉醺醺的模樣,抱住了自己的警察朋友,靠著體重將他往門外推。
大仲馬迷瞪著眼:“好了,亞瑟,演出就要開始了,你得和我一起去后臺。”
亞瑟明白這胖子的心意,但又不能直接戳穿他,因為戳穿大仲馬也就等于戳穿了他自己的用心。
無奈之下,亞瑟只得先將問題埋在心里,一臉無奈的笑道:“小伙子們,看來咱們只能下次再聊了。不過聽我的,酒可以喝,歌也可以唱,但是如果你們不愿意小點聲的話,至少也應當換首歌。雖然這是在德意志,但就像你們說的那樣,樓下可有人還在惦記著踩著你們的背往上爬呢。”
語罷,亞瑟將大仲馬的手臂扛在肩膀上,一邊費力的抬起這個裝醉的胖子往外走,一邊低聲詛咒道:“亞歷山大,伱這個天殺的胖子,你要感謝《圖蘭朵》的首演不是放在彼得堡或莫斯科。要不然,我肯定會把你扔到劇場外的小巷里。只要你在那里呆一晚上,鐵定就凍成冰雕了。”
大仲馬寸步不讓的低聲反擊道:“哼!亞瑟,你這個該死的英國條子,就算是凍成冰雕,我的才情也會散發光芒,把彼得堡和莫斯科的冰雪都融化了!而且,我警告你,別像是扛著一袋土豆那樣拖我。我可是法國的驕傲,多少人想攙著我都沒這個福氣呢!”
“亞歷山大,你真是太讓我失望了。在我為意大利的自由奉獻了那么多以后,你難道還是將我認作是一個專制主義者嗎?”
“不,亞瑟,比那更糟。你比真正的專制主義者更難對付,因為我發現,你站在哪一頭,完全是不確定。我雖然不明白你究竟是如何站隊的,但我猜,這很可能取決于你今天起床后究竟是先穿上專制主義的靴子還是自由主義的靴子。亞瑟,我的好兄弟,我愿意和你分享我的一切,除了女朋友。但是在政治上,你的不確定性實在是太大了!”
亞瑟扶著歪歪扭扭的大仲馬一路走下了樓,但他剛剛站在一樓的地面上,迎面便碰見了在那里守候多時的舒賓斯基。
舒賓斯基看見醉醺醺的大仲馬,趕忙主動上前為亞瑟分擔起了重擔:“我的老天!仲馬先生,想不到您也在這兒,您這是喝醉了嗎?”
大仲馬記不起面前這位先生到底是誰了,在倫敦的時候,想要與他結交的人有很多,但是除了比較漂亮的女士以外,他一概沒留下太深刻的印象。
為了避免尷尬,他只能繼續裝醉:“喔,先生,原來是您啊!”
舒賓斯基知道大仲馬是個共和分子,但是能與這位法國的大劇作家結交依然是十分榮幸的。
法國的劇作家、音樂家、畫家當中又有幾個不是共和分子的呢?
但共和分子的身份卻并不影響俄國上流社會對他們的追捧,反正只要他們不是俄國的共和分子就行了。
在俄國抓捕共和分子和自由主義者是為了升官,而與大仲馬這樣的人結交則是為了進入上流社會的交際圈鋪路。能與法國文藝圈掛上關系,這可是能引來無數俄國貴族和夫人們的驚嘆的。
“您知道嗎?我替我的兒子專門請了一個法國的家庭教師,專門教授他拉丁語和法語。我不期盼他將來能像您那樣有文采,但是如果能學到點皮毛,那么,完成他老爹的愿望,做一個稱職的帝國文官應該還是沒有問題的。雖然有人可能不同意我的觀點,但是我一直都認為,法國的劇作是歐洲第一流的。而像是歌劇這種題材的戲,也必須得用法語唱出來才最有韻味。”
舒賓斯基受寵若驚的攙扶著大仲馬,嘴里碎碎念的說了一堆討好的話,末了還不忘向亞瑟詢問道:“咱們這是準備把仲馬先生送去哪里?”
亞瑟回頭看了眼二樓,他雖然已經警告過學生們了,但是為了以防萬一,最好是把舒賓斯基帶的遠一點。
而且,就目前的情況看,他對大仲馬的興趣貌似比對學生們的興趣更高。
抓捕學生,在這方面,亞瑟愛莫能助,畢竟他并不想與大仲馬決裂。
但是接觸文藝圈,這點小愿望亞瑟還是可以幫忙滿足的。
亞瑟開口道:“走吧,謝爾蓋,我帶你去后臺,認識幾位文藝界的朋友。其中有幾位貌似不久后還要去俄國舉辦演出,到時候記得帶上你的夫人和孩子一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