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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四品文官黑大人

  俄國需要秩序,需要嚴格的法律,不能有任何的自以為是和抗命。我把人的一生看成是服兵役,因為每個人都在服兵役。革命已經到了俄國的門檻,但我發誓,只要我還有一口氣,絕不會讓他闖進來。

——俄羅斯羅曼諾夫王朝第十五位沙皇,俄羅斯帝國第十一代皇帝,尼古拉一世  每個受尊敬的人都愿意,也都察覺到政府有必要設立一個具有高度警覺性的警察機構,來維持公共治安與預防犯罪。舊的警察部門只會欺壓普通百姓,疏遠沙皇與人民之間親密關系,而新的安全警察機構將會為誠實善良的國民帶來安全感。

——俄羅斯帝國陸軍上將,御前辦公廳第三局首任局長,亞歷山大·赫里斯托福羅維奇·本肯多夫伯爵  波蘭,姑娘,還有…利物浦。

  從這場臨時酒會開始之初,亞瑟就不斷在舒賓斯基的耳邊復述這幾個單詞。

  如果舒賓斯基并不知道利物浦爆炸案的內情,那么他只會將這些話當做英國好色之徒的碎碎念。

  歐洲各國外交官的糜爛生活人盡皆知,對異國風情的姑娘感興趣并不算什么稀奇的事情。

  但舒賓斯基很了解面前這位英國朋友,這是一位擁有俄國精神的英國人,一位擁有鐵一般意志的皇家大倫敦警察廳的高級警官。

  作為倫敦社會的大名人,亞瑟的興趣愛好很廣泛,收集他的個人資料也并不難。

  舒賓斯基在倫敦工作時,就曾經奉命調查過亞瑟的背景,甚至還派人跟蹤過他的每日行程路線。

  這個人的生活單調的仿佛日夜不息的蒸汽機,每天基本上都會穿梭在白廳、艦隊街和海德公園住所這三點一線。

  不過,偶爾他也會去格林威治和西區劇院打打野。

  他身上最大的疑點或許就是前往東區時,經常一鉆入當地的狹窄街道便會消失不見。

  為了解開這個謎團,舒賓斯基曾經加派人手進入東區打探,但是陶爾哈姆萊茨的流氓們很快就讓他的手下明白了為什么這里是他們的地界。哪怕是拿破侖的侄子誤入這里,都得被脫光了衣裳綁進小黑屋關押。法國的大劇作家在這里,會被按照人頭計價。區區幾個俄國秘密警察,地痞們自然是不放在眼里的。

  如果排除這僅有的疑點,亞瑟·黑斯廷斯的公眾形象簡直好到夸張。

  在下令警隊開槍前,他是英國社會公認的警界楷模。

  上到內閣高官,下到倫敦黎庶,政治界、科學界、哲學界音樂界,都認為他是英國青年中的領袖人物。

  雖然由于信仰的問題,英國國教對他的評價不高,但是英國天主教會卻覺得這是一位可造之材。

  最難能可貴的是,在倫敦那么混亂的輿論環境下,亞瑟·黑斯廷斯居然從未被街頭小報挖掘出什么混亂的私生活。

  或許這是所有起于毫末的大人物的特點,舒賓斯基覺得在這方面亞瑟很像是法蘭西的富歇,而且還是一個加強版的。

  因為即便是富歇那樣除了工作其他什么都不關心的人,在富裕了以后,都免不了要把家具換成純金的向外人炫耀。

  然而,亞瑟·黑斯廷斯爵士卻深諳財不露白的原則,甚至除了一個打掃衛生的女仆以外,多余的廚師和馬夫一個都沒雇傭。

  但這代表了亞瑟很清廉嗎?

  舒賓斯基不相信。

  在衣食住行方面一切從簡,愛惜羽毛到了如此程度,往往意味著他貪戀的只有無上權威。

  一向潔身自好,卻在危急關頭主動扛下了槍擊市民的罪過…

  那就只能說明一件事了。

  他心里算過賬,干這一票損失的東西,絕對不如得到的更多。

  而剛剛的話也明確透露了這一點,一個曾經的蘇格蘭場助理警監,馬上就要調任駐俄使館的文化參贊了。

  舒賓斯基一想到這里,忍不住喉結聳動,咽了口吐沫。

  或許對于那些壓在舒賓斯基頭頂上的大人物來說,亞瑟就算調任文化參贊又能如何?

  但是舒賓斯基這個政壇小人物,他卻不能冒這個得罪亞瑟的風險。

  文化參贊,這個職務幾乎可以稱得上是英國駐俄使館中的第四、第五號人物了。

  在他之上的是駐俄大使達拉莫伯爵,大使指定的當他不在時負責使館工作的臨時代辦,以及英國駐俄武官。

  與他平級的其他參贊絕對不會超過兩人,而在他之下的,卻包含了駐俄助理武官、一二三等秘書、使團隨員以及他們的助理們。

  根據維也納會議規定的外交工作原則,依照權責和兩國外交關系等級劃分,駐外使者的最高領導有三種。

  第一種,是規格最高的,可以全權代表國王與政府意志的大使級外交代表,英國駐俄大使達拉莫伯爵就屬于這一類別。他們在正式外交場合,享有‘閣下’的尊稱。

  第二種,則是通常意義上的駐外代表,也是數量最多的,負責與駐地國國家元首對接的公使。在正式外交場合,他們會被尊稱為‘高貴的足下’。

  第三種,代辦。代辦的地位比之前兩種,則要低上許多了。因為代辦并不是向駐地國國家元首派遣的,而是向外交部長和外交大臣派遣的。代辦則正式場合,擁有‘足下’的敬稱。

  按照英國的外交慣例,每年駐外使團都要將他們的隨員銜名錄送交倫敦和米德塞克斯執行長官,以保證他們可以獲取外交豁免權。隨著這份隨員名錄發布的,通常還有《社交銜名錄》以及《位次銜名錄》。

  根據達拉莫伯爵大使級外交代表的職銜,不消多說,英國駐俄使館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達拉莫伯爵在《位次銜名錄》上位居英國駐外使節的頭把交椅,英國駐俄使館也一定是英國駐外使館中的首位,而亞瑟這個駐俄文化參贊,也必然是英國駐外文化參贊中的第一參贊。

  而且按照亞瑟所說的,他與達拉莫伯爵的親近關系,說不定達拉莫伯爵還會指定他成為大使不在時的臨時代辦。

  如果真是如此,那他就會成為一名公使銜參贊。

  哪怕他沒有這樣的好運道,單是現在的參贊職銜,也擁有許多舒賓斯基想都不敢想的特權。

  像是免稅權、外交豁免權這種司空見慣的都不提了,哪怕是亞瑟從俄國使館離任后,俄國宮廷通常都會按照外交慣例替他頒發一枚舒賓斯基日思夜想的勛章。

  像是達拉莫伯爵這種高級別大使,通常會被授予白鷹勛章。

  而亞瑟這樣的文職參贊,一般會獲頒第三級圣弗拉基米爾勛章。

  除了這些榮譽之外,外交官離任的標配贈禮也是少不了的,最次最次,他也能拿到一枚嵌滿了鉆石、綠松石和各種珠寶的鼻煙壺。

  在面對俄國人的時候,舒賓斯基這位第三局和憲兵團的中層干部簡直恨不得拿鼻孔看人,但是面對亞瑟這樣的高級外交官,他還是不得不放低姿態。

  因為他當初在倫敦的時候,擔任的也不過是助理武官。

  按照俄國的官員品級表,他當時只是個九品的陸軍大尉。

  雖然現如今他已經貴為六品的憲兵上校了,但是,如果按照俄國官場的等級劃分,亞瑟這樣在高級別使館任職的參贊,絕對是如假包換的高級文官,一位無可爭議的四品大員!

  如果按照俄國的地方政府職務換算,能夠與亞瑟匹配的官員,應當是邊疆區的高官,內陸核心省份的高官,司法系統內的地方檢察長,省級的財政監督官,掌管一省治安的警察總長!

  “我的老天!”舒賓斯基一巴掌拍在腦門上,再次喊出了他的口頭禪:“亞瑟,我的老兄弟,你還說我高升了,依我看,明明是你高升了才對!從前咱們倆都是大人物手底下聽差的碎催,現如今,你成了大人物,但我卻還是那個當差的。”

  舒賓斯基的話語明里暗里都在服軟,他不敢把話說的太明白,只能用‘聽差的碎催’把自己在利物浦爆炸案里的責任往外摘。

  舒賓斯基說到這兒,不免羨慕道:“看來要不了多久,我就能在莫斯科、在圣彼得堡的社交宴會上看到你的身影了。你會穿著青呢子的上衣,有V字形缺口的黑色絨領和黑絨料的襯領,胸前和腰后的紐扣都是鍍金的,上面還鑲嵌有左右兩獸的王徽。”

  亞瑟看到舒賓斯基這個模樣,倒也沒有繼續把他往死路上逼。

  他出來是為了交朋友的,又不是為了多添幾個敵人。

  至于利物浦爆炸案,雖然他一直沒有忘記,但他還不至于小氣到和舒賓斯基過不去。與其報復舒賓斯基,反倒不如拿著這個把柄和他打好關系。況且,這也不是他第一次做這種事。上一個因為爆炸案與他建立起良好友誼的,不就是外交部的奧古斯特·施耐德先生嗎?

  亞瑟從兜里摸出懷表看了眼時間,旋即起身拍了拍舒賓斯基的肩膀:“謝爾蓋,你今天敞開肚皮喝,所有的消費我來買單。忘了告訴你,今晚首演的《圖蘭朵》里有我出的一份力。至于波蘭人,你不必擔心他們,如果他們想要來這里攪局,我會在伱之前把他們擊斃。當然了,波蘭姑娘除外,眾所周知,她們非常美麗。”

  舒賓斯基眼睜睜的看著亞瑟瀟灑轉身離去,那個跟在他身后的德意志小跟屁蟲似乎覺得這么離開不太禮貌,踏出酒吧房門前還抱歉的脫下帽子向他賠了個笑。

  但舒賓斯基倒沒有太在意亞瑟的失禮,他還在回味著亞瑟話里話外的意思,一時之間,他甚至都把今天的任務給忘了。

  舒賓斯基捧著酒杯喃喃自語:“我的老天!四品文官黑斯廷斯,一個農奴做到四品文官,真是怎么聽怎么覺得荒誕…”

  就在舒賓斯基依然沉浸在沙皇有可能替一位約克農奴頒發‘圣弗拉基米爾勛章’的震驚中時,劇場二層包廂里的莫斯科大學與哥廷根大學的聯誼活動還在不斷向著高潮推進。

  而這一切,都要歸功于一位法國人的突然出現。

  沒有女演員陪伴的大仲馬先生在劇場中顯得格外落寞,不過好在年輕人口中的拿破侖戰爭故事很好的替他填補了心靈的空虛。

  “拿破侖打到莫斯科的時候,我父親還在到處收拾這收拾那,他做事總是磨磨蹭蹭的,一點都不干凈利落。好不容易一切安排妥當,馬車也停在門口了。我父親和叔叔們抓緊去用早飯,豈料一個仆人突然著急忙慌的闖進飯廳報告說:壞事了!敵人已經進了德拉古米洛夫門了!

  大家聽得一怔,心都涼了。所有人都在心里祈禱:我的天!上帝保佑吧!這時人人慌了手腳,亂糟糟的,正在唉聲吸氣,跑到街上一看,拿破侖的龍騎兵已在滿街奔馳,他們戴著鋼盔,后面揚起一根馬尾巴。城門全部關閉了,我爸爸只得聽天曲命,我也跟著倒了霉。那時候我還在襁褓中,被奶娘達里婭抱著在喂奶呢。

  法國兵進城的開頭幾天還馬馬虎虎,有時進來兩三個兵,做做手勢,意思是有沒有酒。家中的仆人照例給他們一人斟一杯,他們喝完就走了,臨走還敬禮呢。可后來城里起了火,火越燒越旺,城里變得大亂,搶劫和各種災禍都出現了。

  我聽保姆說,我們一家人當時住在梅謝爾斯卡婭公爵小姐家的廂房中,那屋子也著了火。于是姑父勸我們:‘還是到我家去吧,我的房子是石造的,院子進深,圍墻也堅固。’我們去了,主人仆人都一起步行,因為那時也分不得尊卑上下啦。

  一家人走到特維爾林蔭大道,看見那里的樹木已經著火。最后總算到了戈洛赫瓦斯托夫家,一看,屋子已濃煙彌漫,火舌正從所有的窗口躥出。姑父愣住了,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屋子背后有個大花園,我們拐到了那兒,以為那里安全一些。

  我們坐在長凳上正發愁,突然不知打哪兒闖來了一群大兵,喝得醉醺醺的。姑父當時穿了一件旅行用的大皮袍,一個兵撲過去,要剝他的皮袍,老頭兒不給,那個兵就拔出短劍朝他臉上砍去,以致他老人家歸天的時候,臉上還留下一條傷疤。

  其他幾個兵動手對付我們,一個兵把我從奶媽手中奪去,解開襁褓,看里面有沒有鈔票或者鉆石,一看啥也沒有。我的保姆阿爾達莫諾夫娜每次說到這就氣得咬牙大罵:‘那這天殺的,就故意把包布撕破,扔在地上。他們剛走,又出了大亂子。’

  我們家里有一個叫普拉東的仆人,后來給送去當兵了。他非常貪杯,那一天他也實在胡鬧,腰里掛了把軍刀,到處游蕩。原來,敵人進城前一天,羅斯托普欽伯爵打開軍械庫,把武器分發給大家,普拉東撈到了一把軍刀。那天傍晚,普拉東看見一個龍騎兵騎馬闖進我家的院子,家里的馬廄里有一匹馬,龍騎兵想把它牽走。

  哪知普拉東一個箭步跳到他跟前,抓住韁繩說道:‘馬是我家的,我們不給你。’龍騎兵舉起手槍嚇唬他,可是槍里顯然沒裝子彈。我父親當時也在,看到這情形,趕忙向普拉東吆喝:‘把馬給他吧,這不關你的事。’

  可普拉東是個暴脾氣,他壓根不聽我父親的,而是抽出軍刀,對準龍騎兵的腦瓜就是一刀,龍騎兵的身子晃了晃,但是沒有倒下,于是普拉東又狠狠干了幾下。當時所有人都心想,這下我們的末日到了,龍騎兵的伙伴一發現這事,我們非完蛋不可。

  但普拉東倒滿不在乎,等龍騎兵一倒下,就抓住他的腳,把這倒霉鬼拖進了污水坑,丟在那里,這家伙當時還沒斷氣呢。龍騎兵的馬則站在一旁,一動不動,用蹄子踢泥土,仿佛知道這是怎么回事。我們把它關進了馬廄,后來大約就在那兒給燒死了。

  大家趕緊逃出院子,火也越燒越可怕。我們筋疲力盡,餓著肚子,發現一幢房屋還沒著火,便躲進去歇息。誰知還不到一個小時,我們的人又從街上嚷嚷了:‘快出來,出來,起火啦!’我的保姆馬上從臺球桌上撕了一塊粗帆布,把我裹在里邊,免得夜里著涼。

  就這樣,奶娘和保姆帶著我到了特維爾廣場,法國佬正在那兒救火,因為他們的長官住在總督府里。我們只得干脆坐在街頭,只見到處是來來往往的巡邏兵,有的步行,有的騎馬。我那個時候,拼命的哭鬧,因為奶媽沒有奶了,也找不到一塊面包。

  那時候,家里的女仆康斯坦丁諾夫娜也跟我們在一起,她看見一群兵在墻角邊吃東西,便抱著我去找他們,指指我說,小孩兒要吃的。起先大頭兵們可兇了,沖著她直吆喝:‘阿來,阿來!’康斯坦丁諾夫娜就罵他們:‘你們這些殺頭的,還雜七雜八講了不少話。’

  這些大兵啥也不懂,聽了樂得哈哈大笑,給了我一點浸水的面包,也給了她一塊。第二天一早,一個軍官跑來,把所有的男人都帶走了,我爸爸也在里邊,只留下了女人和受傷的姑父。他們是給帶到周圍的房屋去救火的,至于女人們,沒了主心骨也只能害怕的單獨待到傍晚,光知道坐在那兒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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