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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慕尼黑陰謀

  奧斯維辛之后,甚至寫首詩也是野蠻的。

——西奧多·阿多諾  “奧古斯特,你看起來氣色不錯,這么說,你在慕尼黑的任務應該做的很成功?你打探到想要的消息了?”

  哥廷根市政廳地下酒窖的小包間內,亞瑟舉起啤酒杯與施耐德輕輕相碰。

  施耐德灌了一口啤酒,隨后細致的用刀叉切割著餐盤中的豬肘子,叉起一片又肥又厚的放入口中。

  看他吃飯的樣子就明白,這位外交部的得力干將餓得不輕。

  施耐德連吃了好幾片豬肘,方才用餐巾擦了擦油膩的嘴唇開口道:“消息是打聽到了不少,但未必是帕麥斯頓子爵想要的那些。”

  亞瑟聽到這個消息,不由拿起了帕麥斯頓子爵在外交部的外號開起了玩笑:“那你八成完蛋了,你打算從監工手上領幾鞭子?”

  “聽起來還不算太糟,讓大臣抽幾鞭子總比待在一群巴伐利亞人身邊強。”

  “好了,不開玩笑了。”亞瑟收斂笑容道:“雖然這么直白的打聽消息并不禮貌,但是請你理解,身為哥廷根大學的國家特別代表,我確實想要了解邦聯有沒有推出一些會影響到我工作任務的新決議。”

  施耐德品了口酒,一只手搭在椅背上長舒一口氣道:“我當然不會把我的老朋友忘了。我在慕尼黑確實打聽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情報,其中與哥廷根有關的確實不少。”

  “比如說呢?”

  “比如說…”施耐德挑起眉毛瞇著眼睛道:“我親愛的亞瑟,你最好多留心你手底下的那兩個大學司事。”

  “大學司事?你是說多勒斯先生和舍費爾先生?”

  大學司事是德意志大學當中獨有的一個職位,這個職務設置的時間并不算太長,說起來,他們還和亞瑟目前擔任的國家特別代表職務有一定的關聯。

  因為大學司事的職務正是1819年德意志邦聯會議通過《卡爾斯巴德決議》設立的,而國家特別代表則是前段時間邦聯議會通過《卡爾斯巴德決議修正案》確立的。

  從大學的組織結構來分析,大學校長通過領導學術委員會的方式管理教授、講師和學生們,并負責制定教學、研究等日常工作計劃。而在計劃制定后,負責貫徹既定計劃并向校長負責的機構便是教務處。

  與校長主抓教學任務不同,國家特別代表主抓政治工作。因此,凡是涉及思想與懲戒的部門全部都需要向國家特別代表匯報工作。這也就意味著學生懲處委員會、大學法庭和大學出版社等部門都處于他的管轄之下。

  不過,由于這些部門平時都有自己的工作要應付,因此作為與校長地位同等重要的國家特別代表,自然也有著一套直屬于他的行政人員,這便是大學司事。

  大學司事的職責很簡單:首先,他們必須嚴密監視學生,禁止他們在波韋登廣場決斗。其次,必須時刻警惕,決不能讓哥廷根的檢疫站幾十年來拒之門外的新思想被某個擅長思辯的私人講師從別處偷運過來。

  但遺憾的是,尊敬的兩位哥廷根大學司事舍費爾與多勒斯先生工作數年才取得的好成果,在一個月的時間內便被他們的上級領導完全破壞了。

  首先,黑斯廷斯學監帶頭在波韋登廣場決斗,其次,他雖然沒有從別處偷運具有新思想的私人講師,但根據目前的情況來看,他自己就是具有新思想的家伙,并且他還繞過了兩位司事直接批準一位新私人講師的入職。

  如果僅從思想上看,兩位司事都認為黑斯廷斯學監絕對是個自由主義者。但是如果從手段上來看,他繞過決議的手段又表現的太專制了。

  施耐德一邊吃飯一邊叨咕著:“別怪我沒提醒過你,德意志邦聯的情報部門里有幾份關于你的小報告。有人說哥廷根大學的新學監是個專制的自由主義者。”

  亞瑟抿了一口紅酒,品味著鄉下葡萄酒微甜的滋味兒在唇齒間長留:“聽起來不算太糟,這頭銜總比自由的專制主義者要好。”

  “是嗎?”施耐德一本正經的問道:“二者有什么區別嗎?”

  “這區別可大了。”

  亞瑟解釋道:“專制的自由主義者可能相信個人自由、民主原則和市場機制的價值,但他們相信,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需要采取強有力的措施甚至是專制的方式來實現這些目標。至于自由的專制主義者,指的則是那些認識到:在一定程度上的開放自由對社會穩定和經濟發展重要性的專制主義者。因此,他們可能會允許有限的言論自由、宗教自由或其他形式的個人自由,作為其統治策略的一部分。前者更強調最終結果中的自由和平等,而后者可能更注重過程中的穩定和效率。”

  “嗯…”施耐德咀嚼著豬肘子,一邊思索著,一邊慢條斯理的將食物咽下喉嚨:“那你算是哪一種?”

  “專制的自由主義者…”亞瑟斬釘截鐵的應了一聲,但喝了口酒后,他又尋思了一下:“或者自由的專制主義者。”

  施耐德聞言笑嘻嘻的朝亞瑟揮舞著餐巾道:“等你結束了哥廷根的這攤子爛事以后,還是趕緊回外交部幫我分攤鞭子吧,帕麥斯頓子爵喜歡的就是你這樣的人才。”

  說到這里,施耐德仿佛來了興致,他神秘兮兮的打開門向外看了一眼,隨后返回座位上坐下,埋著腦袋壓低嗓音道:“我在慕尼黑還搞到了不少有意思的不靠譜八卦,你想聽嗎?”

  “和誰有關的?”

  “奧地利首相梅特涅!”

  “利文夫人終于拋棄帕麥斯頓子爵,徹底倒向梅特涅的懷抱了?”

  “喔…”施耐德賤兮兮的笑著:“我可不打聽那么下流的八卦,我聽到的消息是關于梅特涅和普魯士前任外交大臣本斯托夫有關的。”

  “嗯?”

  亞瑟聽到這里忍不住大膽猜測,但是猜測了一會兒,他還是感覺自己的猜測未免也太大膽了:“看來這八卦消息確實不靠譜。”

  施耐德笑瞇瞇的繼續說道:“確實不靠譜,因為誰會相信普魯士的外交大臣會因為梅特涅耍的一個小手段就被免職了呢?”

  大失所望的亞瑟微微搖頭道:“本斯托夫的去職和梅特涅有關?即便不考慮普魯士和奧地利糟糕的外交關系,奧地利的首相又該如何左右普魯士的人事任命?”

  施耐德哈哈大笑道:“這就是其中荒謬的地方。普魯士的外交大臣本斯托夫與梅特涅在應對自由革命的觀點一直不對付,本斯托夫認為布倫瑞克、漢諾威和德意志其他地方的麻煩與法國和革命思想沒什么關系,反而是貧窮、饑餓、個體官員和領導的浮躁以及欠考慮的行政管理應該負更大的責任。

  本斯托夫覺得如果派軍隊鎮壓已經山窮水盡的窮人進行的情有可原的叛亂,不止會使士兵被國外的革命思想污染,而且還會造成軍隊士氣低落,所以他拒絕考慮進行任何軍事干涉。基于同樣的理由,他還同樣反對梅特涅組建泛德意志軍事力量,抵御隨時可能出現的法國入侵并在合適時機干預法國。

  正因本斯托夫態度如此,所以當年法國爆發七月革命時,他才會采納普魯士駐巴黎大使海因里希·馮·維特的建議,立刻承認了路易菲利普,并支持巴黎的新政府,以避免形勢向更糟糕的方向發展。

  而梅特涅則與本斯托夫的觀點截然相反,雖然奧地利同樣承認了法國新政府,但是他認為七月革命不過是1789年革命的再生,錯誤而糟糕的人民主權原則已經宣布自己取得了勝利。這次慕尼黑會議上,梅特涅痛斥了德意志各邦代表,他聲稱這一勝利受到了各國的幫扶和教唆,尤其英國和普魯士,它們承認法國王朝的更迭,因而顯示出了軟弱性。

  梅特涅還認為,我們解決比利時危機的獨立方案簡直是駭人聽聞,這一做法令人惡心,因為這一方面鼓舞了叛亂分子,另一方面又破壞了1815年維也納會議定下的維也納體系。”

  亞瑟拿起餐巾擦了擦手:“聽起來梅特涅閣下相當生氣,既然如此,他為什么不讓奧地利征召足夠多的士兵抵御法國人呢?”

  施耐德沖著亞瑟眨了眨眼,他壞笑道:“得了吧,亞瑟,你明知道梅特涅辦不到。哈布斯堡王室都快破產了,如果他們不介意讓奧地利公債變成垃圾的話,大可以繼續擴軍。”

  “所以他才想拉上普魯士人和俄國人嗎?沙皇或許和他志同道合,但是普魯士那邊有本斯托夫在,所以梅特涅才會處心積慮的想要搞掉這位普魯士的外交大臣?”

  “沒錯。”施耐德開口道:“我也沒想到咱們這次在意大利小撈一筆的行為居然會導致這么大的動蕩。”

  “嗯?這里面有咱們什么事?”

  施耐德回道:“你應當知道,自從七月革命發生以來,德意志各邦便出版了成百上千的政治小冊子,全德意志都處在一種沸騰狀態之中。比利時獨立、波蘭起義和去年發生在巴黎和倫敦的暴動又對局勢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一個個支持出版自由、呼吁施行憲政的社團和協會如雨后春筍般冒了出來。

  這些人為波蘭人反抗俄國壓迫而歡欣鼓舞,并且無視當局,公然歌頌巴黎和波蘭自由斗士的詩歌。我聽說,這兩年美因茨情報辦公室的記錄秘密社團活動的檔案足足激增了八萬頁之多。梅特涅以此為根據,警告普魯士實際上的首相維特根施泰因,稱革命正在以每步1英里的速度向我們逼來。

  他在慕尼黑會議上駁斥了本斯托夫關于德意志沒有真正的革命的觀點,稱其是倒胃口的胡說八道。本斯托夫原本計劃在第二天與他辯論,但是那天晚上,本斯托夫忽然被普魯士國內的一紙調令召回國了。后來,我們才知道,在本斯托夫的辦公室內發現了奧地利皇帝寄給普魯士國王腓特烈·威廉三世的信箋。本斯托夫因此被指控擅自拆開國王私人信箋,從而被震怒的國王下令免去了職務。”

  “這…”亞瑟聽到這個話題,頗有些做賊心虛的感覺。

  不為其他的,而是由于他在蘇格蘭場的時候,也曾經干過許多私拆信箋的事情。

  但是轉念一想,本斯托夫被免職事件明顯與他干過的勾當不同,尤其是案發的時間點實在是太巧了。

  亞瑟問道:“你說的八卦,該不會指的是那封被拆開的信箋其實是梅特涅派人放在本斯托夫辦公室的吧?”

  “就是如此。”施耐德笑呵呵的:“在專制主義盛行的德意志,政壇的斗心眼兒莫過于此了。不就是拆個信箋嗎?要知道,帕麥斯頓子爵這種事情…”

  “嗯?”

  “喔…”施耐德驚訝的捂住了嘴:“瞧瞧我說了什么蠢話。”

  亞瑟一眼就看出了這家伙是在演戲,而且還故意演的如此拙劣。

  私拆國王信箋放在哪里都不是個小罪名,如果硬要說在英國這么干比在德意志罪名輕,那也無非是由于這里的君主還握有大權,所以更敏感一些罷了。

  至于帕麥斯頓攔截信箋的事情,就算施耐德不提,亞瑟也模糊知道一點。

  因為當初他在去皇家郵政‘取’信的時候,經常能碰上外交部的同好者們。

  那時候亞瑟還在感慨皇家郵政的效率居然低到就連外交部也得上門取件,但現在回頭想想,原來這也是‘人之常情’。

  施耐德故意說漏嘴,無非是想要向亞瑟顯擺他知道很多秘密。而對于外交官而言,秘密就是金錢和實力。

  亞瑟輕描淡寫的揭過了外交部的齷齪事,追問道:“那本斯托夫被免職后,梅特涅的倡議有人聽從嗎?”

  施耐德搖了搖頭:“如果你說的是建立泛德意志武裝力量,這方面無人響應。德意志各邦都不傻,他們不可能出錢出力,然后還把軍隊的指揮權交給德意志邦聯。因為誰都知道,邦聯實際上就是由奧地利控制的。不過,由于會議期間傳來的意大利革命消息,各邦國還是同意在其他方面加強合作。”

  “比如說呢?”

  “比如說非法移民和邊境管制的問題。”

  施耐德開口道:“你應該知道,去年波蘭起義失敗后激起了巴黎的騷亂,巴黎人都強烈要求政府出兵支持波蘭。而在德意志,幾乎全德范圍內都爆發了反對沙皇的示威游行。而且由于德意志與波蘭接壤,那些起義失敗的波蘭士兵大部分都越境逃到了德意志,而且這幫人在所到之處都受到了熱情的款待。

  不論是市民還是農民,所有人都把波蘭士兵帶到啤酒館或自己的房子,請他們喝酒吃飯。我認識的一個普魯士軍官告訴我,他當時正駐扎在美因茨。那里的市民認為,如果在他們城市沒有灌倒一個波蘭人,似乎就是不同尋常的事,至少我上街的時候,還從沒有看到一個清醒的波蘭人。

  他還和我打趣說,這些逃亡的人尤其受到女人的歡迎,以致于好多無賴都特意弄來一身波蘭軍裝,再故意操一口蹩腳的德語上街。在最初那幾個月里,波蘭軍裝甚至比從警察局長那里弄到的通行證更管用,能讓一切犯罪者都暢通無阻的穿過德意志的任何區域。

  為了防止意大利革命的外溢,并嚴防與波蘭起義類似的難民潮,以及他們帶來的新思想和革命熱情。幾乎所有邦聯成員都同意在警務、情報等方面加強合作。他們還專門設置了一個德意志邦聯中央警務情報委員會。”

  說到這里,施耐德還頗有些幸災樂禍的感嘆道:“我必須得說,哥廷根大學的所有教授和學生都得慶幸漢諾威王國與不列顛組成了君合國。要不然就按這個委員會的工作力度,他們這幾天已經倒大霉了。”

  “這幾天發生了什么嗎?”

  “發生了什么?”施耐德驚呼道:“他們為王國境內的每個大學講師和教授都制作了卷宗檔案!”

  亞瑟似乎一點都不吃驚,他安靜的吃著飯:“聽起來確實太過分了。”

  “而且伍茲堡大學的貝爾教授被判了15年監禁,馬爾堡大學的約爾丹教授被判了5年監禁,還有五名教授以叛國罪的名義被起訴,被判必須要去軍事要塞服務。”

  亞瑟聞言,拍案而起道:“那這確實太過分了,他們都說什么了?”

  “無非就是那些讓國王和邦聯代表們覺得受到威脅的言論。”

  施耐德笑嘻嘻的:“不過更可笑的還是一則來自圖賓根大學的消息,一群學生打碎了校長辦公室的窗戶,因為他們的校長正是符騰堡議會里的保守派議員。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大學的管理工作可不好干。你高唱自由會蹲監獄,你支持邦聯決議則會被學生沖擊。所以,聰明人通常會選擇在這時候召開一場全歐電磁學會議。”

  亞瑟和他打著馬虎眼:“那只是順手而為的,不過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是更想和你談談邊境管制和非法移民的問題。”

  施耐德渾然不知亞瑟的意圖,他只以為亞瑟只是不想聊自己那點小心思:“怎么?你現在想要去弄上幾身波蘭軍裝,向哥廷根的女士們展示一下自由的魅力?”

  亞瑟用刀叉切下一片肘子放在了施耐德盤子里:“波蘭軍裝早都過季了,不過意大利軍裝我能弄到幾件。奧古斯特,你對這事兒感興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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